琴棋书画,柴米油盐,大雅大俗。人活着不易,要活出一番境界来更是难上加难。
格调意味着超拔、不羁于凡俗,如竹节临渊,或削为笛或截为箫,或激越或凄清,人间能得几回闻?平常心是道,是脚踏实地所攀缘获得的梯阶,是小憩时兴之所至的点化,俗中求雅,胜若登山后的豁然开朗,一抹柳暗花明装饰了意外的风景。每每遭遇此等奇人美事,过目不忘,音犹在耳,总要一遍遍地赞叹于人心高深。总要在独居返照之际品一品,以对待隐去了商标的佳酿的方式,私下里已将之视若市声尘嚣中**来的一段清澈透骨的天籁,擦肩而过也是一种幸运。
老邹是圈子里公认有仙风道骨的人。姓邹,名静之。静之二字总令我联想到二三十年代清贫恬淡的知识分子形象,和他本人的气韵很般配。我更喜好这样称呼他。静之是中国最高诗歌刊物的编辑,出入于缪斯圣洁的殿堂,却不离身地斜挎一只人间烟火味十足的旧帆布背包,鼓鼓囊囊的,估计里面不过是几本磨卷了边角的旧书,以及准备下班后给小女儿捎的口香糖之类。在王府井书店,见到绘有腰间别着酒葫芦的吕洞宾的年画,我想到了静之。我想象不出不背挎包的静之会是怎样的静之。他的表情一贯平和,构不成更明显的特征。文友们朝三暮四地在街边餐馆小酌,静之接到电话总风风火火地赶来,欣欣然很神往的样子。静之爱极了对酒当歌或围着火锅谈玄论道。有一回,他包圆了话题,由某道菜做清淡了的缘故,他信马由缰地论述了两个小时古代制盐业的发展始末。可见他读书之广。
无论赴什么样的饭局,静之来迟一步总要踊跃地掏腰包加一道菜,不管主人如何拦挡。这似乎成了他的习惯。文联大楼前曾有一家四川菜馆,招牌是请艾青题的。来公干的,来投稿的,请客或受邀的,这估计是全中国接待文人最多的餐厅了。我和静之常在这儿碰头。静之说:“哪怕一个人吃饭,点一盆红油的水煮肉片,加一碗白米饭,辣得满头大汗,真是痛乎快哉。”我读到静之的一篇随笔,开头即为:“好天气、好情绪总能碰到好朋友,中午去楼下喝杯啤酒,碰上老板送个好菜 ——炒豌豆尖。”
不知为什么,静之的音容笑貌在纸上模糊了,我眼前总浮现出一碟烹炒后仍青嫩欲滴的豌豆尖儿,世界仿佛缩小在一只白玉般洁净无瑕的托盘里,安详、生动。静之真是个得道的人,那么容易满足,微不足道的一件小事就使他觉悟到生命的完好。静之对饥饿有刻骨铭心的记忆,他说:“不知道饥饿的人是不完全的,据说烧知了已成了名菜,且价格不低。我小时吃过,是用火烤着吃的。现在,我不会想去吃它。”
同是知了,但吃的心情不同。曾经饿着肚皮写诗的静之,是受饥饿的教育长大的:“饥荒过后,我依旧对食物有极深的恋情,我多年来吃酥皮点心都用双手捧着,不舍得放弃皮渣。”我忽然觉得一位用颤抖的双手小心翼翼捧着酥皮点心的诗人,可能是最懂得生活的,他对生活怀有热爱粮食的心情。这个慢动作我永远记住了。这简直是在捧着良心啊。如果真出一部文人菜谱,这可以设计为封面。
静之写小说同样曲径通幽。有一篇叫《骑马上班》,题目就够邪乎的。他虚构一位置身于都市的职业公民厌烦了骑自行车和挤巴士,独出心裁地买了一匹高头大马,还雇了位失学的马童(相当于堂吉诃德的桑丘),天天骑马逛大街、上下班,直至和交通警察发生了纠葛。我读的是手稿,我震惊于平厚朴实的静之的满脑子古怪想法。后来聊天,他描述一发财的邻居,说京石公路的某个工程项目和沿途所有的电线杆子都是那人投资的,又说那人在近郊的昌平区买下座破落地主宅院,不做别的,只有院子里养了三匹枣红马。我联想到他的《骑马上班》,乐了。我觉得静之刻画出的那几匹马栩栩如生,比说谁谁买了三辆小汽车更有说服力。
静之自小在京城的胡同里摸爬滚打,爱描绘提着鸟笼逛公园的前清遗老遗少,他讥讽自己骨子里有那么点遗传。静之在北大荒的兵团里待过,挨过饿,他的诗好多都是挨饿时写下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不同的活法又创造了不同的人生,过程中的无怨和结局的无悔,是判定成败的前提。那么,出神入化是否是最洒脱、最遵循自我也最无所羁绊的境界呢?在这个灯火摇曳的黄昏,窗外此起彼落的汽笛影响着室内的宁静,我一挥手就招呼了众多朋友星散四处的面容,并且设想他们正在媚俗的河流中怎样艰难地坚持着,坚持着清高雅致的品性。然而他们走得实则很轻松,轻松得简直不像在行走。他们在寻找什么?这寻找本身就是一种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