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光阴流过的几十年,阮筠庭觉得像一部未完待续的小说或电影,在宋远乔拥着她说“我爱你”的那个瞬间,终于画上句点。
一只小虫破土而出
那是阮筠庭人生中最美丽的三月。
哈尔滨又开始下大雪,她的心情糟透了,仿佛泡了水的白面包,乏味至极。饺子馆的生意逐渐清冷,三三两两的食客在窃窃私语,石板街道上来来往往的挑夫神情惶恐。这便是乱世之中的众生之态,在十六岁的阮筠庭的眼里,世界显得如此苍白而缺乏生命力。
她给客人煮完饺子后,像往常一样靠在厨房的门上看着旧街道上灰败的老建筑,每扇窗户都紧闭着。就在她神情恍惚之时,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怔住了。从远处跑过来的那个少年,令周围的喧嚣声戛然而止,她看到一张热情的脸。
那是她从未见过的一张脸,不似饺子馆里的食客面孔麻木,那张脸上似乎有一束光束,一时之间令她有种措手不及的慌乱。可这慌乱只是暂时的,她很快镇定下来准备关上后门,就在她关门之际,一道身影一闪而入,身形灵巧似一只狸猫。正是那奔跑过来的少年,他的眼睛盯着她,远处那繁密的脚步声将静谧剪破。她只听到他急促的声音:“帮我。”
她的大脑嗡嗡作响,她大抵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每一天这座城市都有热血少年奔跑与藏匿。她未做出过激的反应,将他拉到灶台后面,那里有柴垛,藏一个人轻而易举。而她自己像平时一样倚在门前,看着一群人从她面前消逝。
脚步声远去了,面孔瘦削的少年从柴垛之中钻出来,脸上有淡淡的青紫色,她看到他的笑,温暖而柔软,慢慢在嘴角绽开。少年说:“谢谢你,我叫宋远乔。”
这是她与宋远乔第一次见面,两个人都是仓促剧情中的演员,没有过多的交集与台词,她记住的是那一张迥异的、热情洋溢的脸。
她轻轻地将手贴在仍在猛烈撞击着的胸口,似乎那里有一只小虫,破土而出。
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饺子馆的生意越发清淡,很多同乡开始南去,阮筠庭的父亲却舍不得祖上的家业,以及“父母在,不远游”的祖训,一家人守着饺子馆度日。
宋远乔再次敲开她的家门,是一个黄昏。当时她正在吃晚饭。她怔怔地张着嘴,睁大眼睛,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他是来找工作的。他所在的学校被查封了,而且这座城市开始戒严,他是外地人,没有地方可以去,所以想找一份工作暂时保障自己的生活。她看着他的脸,他微笑的面孔极淡极淡,她从他的眼神里解读到他洋溢的热情。这两年她一直浑浑噩噩、麻木地活着,已经丧失了热爱与憎恶的情绪。他的这股热情无端地引燃了她,她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迷醉里迅速搏动的声音。
饺子馆的生意已经入不敷出,可是她央求父亲留下他。他开始在饺子馆做小工,端茶送水洗碗,和每一个为生活奔波的外地人一样卑微地度日。城市开始渐渐陷入暴虐与阴郁里,从饺子馆往外望去,整座城市像患了痴呆症的儿童,面孔已经瘫痪。而饺子馆因为他的到来,渐渐有了生气,总有三三两两的年轻人以他朋友的名义前来捧场,那些人都有着和他一样俊秀的眉眼。
她其实并不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如同他并不是真的想屈身于饺子馆、用单薄瘦弱的身躯来换取一日三餐。他和那群年轻人,在乱世中,有太多的热情与信仰,需要倾注在这百孔千疮的大地上。
她从来不点破,任他拿饺子馆作掩护。但是即便她刻意与他保持距离,也不是没有惊恐的时刻,因为他时常消失,回来时带着一身疲惫与倦怠。
那一天的凌晨,她刚刚擀好饺子皮,就听到街道上传来一阵阵的哨声与一阵拍门声。她打开门看着清晨的街道,清冷的大街,寒冽的风在身体里游荡,将胸腔拍透。
她站在周围寂静而空洞的声音之中,望着他的脸,那张脸并没有显出惊慌害怕。像他这样怀抱理想的人,对于频繁的追捕处之泰然。搜捕的人群脚步已经踏响在饺子馆外的石路上,就在一刹那,阮筠庭突然生出从未有过的勇气,抓住他的手,镇定自若地说:“别怕,有我。”
她轻轻地拉住他的手,拨乱自己的发,衣襟已经敞开,就像一对刚刚从床上起来缠绵不已的恋人。两人的拘谨像是刚刚被人搅乱一场春梦。搜索的人并没有怀疑和为难这对被他们破坏旖旎气氛的小恋人。
如果我活着回来,一定娶你
她并不知道她的举动灼热了宋远乔的心,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他一个人已经奔波得太久,有一个地方终于让他看到支持与安心。
她看着他欲言又止的脸庞,身体滚烫,一片赤红烧得那般突然,一直从脖子到她的耳际。
他们的婚事提上日程。
他抱着她,说:“你父亲说,我若不娶你,就将你送到偏远的山区嫁掉,他说这是他保全自己名声的唯一办法。筠庭,谢谢你为保全我而那样做,所以我也必须要保全你。”
阮筠庭没来由地觉得有些酸楚,他有没有喜欢过她?是为了报恩还是因为无法脱身才娶她?她心里却祈望,就这样和他拥抱下去,永远也不要停。
在哈尔滨这座城市,只要深吸一口气就可以闻到浓烈的硝烟味,偶尔传来一阵长或者一阵短的枪声,街道上行人逐渐稀少,每个人的脸上都疲惫又麻木。
宋远乔将她拉到饺子馆的外面,说:“筠庭,你等我回来。”
湛蓝色的天空下,他的面孔显得很严肃。
她绞着衣角轻轻地说:“可以不走吗?为了我留下来,或者带我一起走?”
哈尔滨的气温仍然很低,她拉紧自己的衣领,夏天虽然快要来了,可是却又那么遥远。
“筠庭,我必须离开这里,原谅我不能带你同行,因为以后的日子我将要流离失所、风餐露宿,那样的生活难以想象。”宋远乔的神情空旷而又遥远,他说这些话的时候没有看她的眼睛,对着远方的天空像是喃喃自语。
“筠庭,如果我能将侵略者驱逐并活着回来,我一定娶你。”
一只银戒指套住她的手指。
时光过去,只剩下爱
多年过去了。时光像手指间簌簌而去的水流,侵略者早已经被驱逐出去,宋远乔却始终未回来。她守着一枚戒指度过了小半生。这枚戒指为她避过了很多上门提亲的人,却没有为她避过那场灾难。
她每天早上出去,被迫跪在那方小小的台子前,接受所有人的谩骂与羞辱。晚上一个人顶着星月扫着漫无尽头的长街。可是不管是怎样的逼迫,她都不肯将自己与宋远乔划清界线,也没有交出她与宋远乔之间的唯一信物。
暴怒的父亲对着执意不肯交出戒指的女儿咆哮道:“已经这么多年了,他或许早已经死在异乡,可你还同一枚戒指纠缠,还要背负骂名到何时,你才肯死心?”
就在她以为一生要被淹没的时候,她收到一封来自彼岸的信。看到宋远乔三个字,她竟然是那样的平静,他在信里粗略地诉说了他的经历。
当年离开哈尔滨之后,他报考军校,中间经历过烽火,无数次与死神双手相握,一直到最后漂泊到那座岛屿。她经历过的那些艰难岁月,在他的信中成了无数个汉字。她什么都不记得了,只记得他在信的末尾说:筠庭,你等我回来。
终于有一天,她被带到了宋远乔的身边。她看到他花白的发,他那深情而又迷惑的眼神,然后她看到他的肩膀开始轻微地颤抖。她想像少女时那样对他笑,可是她的眼泪澎湃地落了下来。
他丢掉手中的拐杖,将她慢慢拥到怀里,在一片寂静里他低下头轻轻地说:“筠庭,在对岸我常常做同一个梦——还是三月的哈尔滨,我看到当年奔逃的少年被你牵着手带回家。在梦里我并不知道那是我,然后我在心里想,这两个人真幸福。可是转眼梦醒,我才发现那是我,可我却无法回到你的身边。”
他声音哽咽,眼睛中重新浮动着细碎的波光:“阮筠庭,我从来不知道那场战争会将我们分隔大半个世纪。那年离开的时候,因为怕太牵挂,所以很多话都没有和你说。我以为战争会很短,而我们的时间会很长,可是一个转身,很多人就因为战争而从生命里离开了。其实筠庭,当年我未说的话就是‘我爱你’,所以这些年我一直未另娶,只等着回来找你。
随光阴流过的几十年,阮筠庭觉得像一部未完待续的小说或电影,在宋远乔拥着她说“我爱你”的那个瞬间,终于画上句点。
宋远乔的探亲之旅终于圆满,在他回去的那天,阮筠庭亲自送他离开。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她望着戒指,再看着宋远乔慢慢钻进离别的人群,慢慢成为黑点,她才蹲在地上任眼泪弥漫了整个眼眶。
超越半个世纪的等待,随着流年被碾成了回忆。这些年她与宋远乔隔着海岸线,他们错过了彼此亲吻的机会,错过了在洪荒岁月跌撞走过时支撑对方的机会,错过了为彼此拔白发的机会……但她绵绵的情意,至少是他在这座城市最深情的眷恋。她不知道心与心之间最近的极限是什么,她只知道因为有爱,所以她与宋远乔凭借着一枚戒指、一句承诺而彼此异地相守了多年。
后来的阮筠庭和宋远乔一直保持着联系,只是彼此谁也没有再提结婚的话题。在他们的心里,那枚戒指就是彼此岁月里最珍贵的婚书。
时光总会这样,靠近,因为某些原因而消逝,然后退场。一生辰光悉数被时光掩埋,却总有一些东西不会消失,就如同她手上这枚已经斑驳的戒指。让那些怀念的人就记得这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