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元丰七年,即公元1084年秋天的某个晚上,和平常没什么不同,宋神宗饭后突然打摆子,两眼翻白,浑身颤抖,十指像鸡爪一样在空中比画。片刻以后,宋神宗恢复平静,正当大家松了一口气时,太医跟高太后悄悄地汇报:“皇上这是重病之前的先兆,要劝皇上保重龙体,不要过于操劳。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皇上会一病不起。”
高太后听了,既心疼又焦急。她心疼皇上的身体,焦急下一任的“接班人”。别看宋神宗儿子有6个,可是前面5个儿子都因这样那样的原因先他而去了,膝下只有老六,年方17岁,叫赵熙。赵熙是德妃所生,不是皇后嫡出的,他排行老六,也不是长子。当时立储君是立嫡立长,基于无长无嫡可立,所以赵熙就成为唯一的种子选手,宋神宗口头上认可他为太子,只是没有下诏书。没有那一纸公文,赵熙头上的太子帽子就戴不稳。
三个月以后,宋神宗中了太医的预言,一病不起,而且口不能言,手指也僵握着,写字都成了难事。高太后催他立太子,他比画了半天,高太后才看明白,原来皇位的人选还有两个。高太后以为是皇上在外面跟民女生了龙种,又比画了一会儿,她才明白,那两个竞争对手是宋神宗的亲弟弟,一个叫赵颢,36岁;一个叫赵頵,30岁。姑且叫他们二号三号选手,前面提到的赵熙算一号。
在宋代皇室有个规矩,叫兄终弟及,既然宋神宗没有把亲生儿子正式立为太子,现在皇帝驾崩的日子屈指可数,二号和三号选手就有资格来争夺皇位。而且,他们都是高太后的亲生骨肉,处理起政事来,随便哪个都会比赵熙强。
皇帝病了,大臣们争相表忠心,络绎不绝地进宫探病。这个时候,只是尽心罢了,隔着窗户见见皇上。于是,大伙对皇上的探病就成了一次次的茶话会,你一言我一语,猜度会立谁当接班人。
一开始,大家的研讨是比较轻松的,轻言细语很有修养,互相带着试探对方的意思,但渐渐就有了打嘴仗的风向,特别是宰相王瑾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以后,众人立刻就分成了两个对立阵营。以王瑾为首的支持子承父业,以重要大臣蔡确为首的支持兄终弟及。
王瑾只是装作随意地说了一句话:“应当立赵熙为太子,皇上金口玉言,一言九鼎,谁都知道他早就把赵熙称太子了。至于诏书,等皇上醒来,我看就会下了。”
宋神宗病重得昏迷过去了,那立太子的诏书,没有他的签名,谁也不敢做主出炉。
在朝廷,手里有实权的人是枪杆子,有话语权;手里没有实权的说不上话的,叫烧火棍。但是,所有矛盾的聚集放大,都少不了烧火棍的功劳,他们在中间挑拨火星,拉帮结派,为自己谋前途。王瑾和蔡确这两支枪一接上火,烧火棍们就忙开了,使两人的矛盾迅速升级。
蔡确放出话来,要杀了王瑾。
王瑾有个外号叫三旨宰相。三旨是:上朝时叫取圣旨;皇帝裁决后,叫领圣旨;传达完圣旨,已得圣旨。对上,他唯唯诺诺;对下,他爱好和平,是有名的双面胶人士,就是跟值班的宫女,也喜欢拉拉家常,没有一点高官的架子。
就是这样一个不爱招事的老头儿,却在皇上病倒以后管起事来了。于是,前几日呈乌合之众、懒散之态的朝臣们就有了必须唯王瑾马首是瞻的意思。这个马首不像以前没有主见了,原来他天天歌颂皇上英明,现在他的言行倒叫臣服的人由衷地佩服起他的英明来。
这日探病聚会时,王瑾进来就宣布了一个新想法,他说:“皇上病体欠安,国事不能长久荒疏,我们应当集体联名,奏请高太后临朝听政。太后临朝的第一件事,就是确立皇位人选,到时大家把自己的意见都拿到桌面上去谈,不用在背后胡思乱想,影响团结。众卿觉得如何?”
请太后临朝,有史为例,可以效仿。宋神宗还活着,总不能马上叫哪个选手直接上任吧?万一皇上被哪个医生妙手回春了呢?
确立皇位接班人是个烫手的山芋,就丢给太后去整吧。王瑾这一招儿倒是高明,弄得想杀他的蔡确不得不推迟了计划。
高太后的表现也很让大臣们满意,太后不肯临朝,说:“哀家一个女流之辈,怎配端坐朝堂?”这话很多太后都说过,但当时让大臣们听来,仍是觉得心里舒服,这才叫贤德的女人,不是有野心的人,暂时过渡下就会回到后花园去下棋的。大臣们放心了,一再叩请高太后临朝,还有几个人坚决地说她不答应,他们就不起来。没办法,高太后只好答应了。
王瑾这人看起来有几把刷子,几句话就把高太后隆重推到前台了。虽说史有前例,但当时人们还没想到这一招。有的等着老皇帝死了,新皇帝能提拔自己一下;有的观看皇位花落谁家,就是没有人想到国事不能长久荒疏。
看来王瑾不是蜗牛,是红牛。
高太后走马上任以后,处理起政事来果断能干,没有平常女人的优柔寡断。对于立储君的意见,她是各方面都听取,要女官一条条记下来,但就是不表态,说要时间考察研究再作决断。
王瑾的态度很明白,还是支持赵熙当太子。他说:“兄终弟及是有前例,可是当今皇上有亲生儿子呀。可怜皇上就这一根独苗,他学问好,有仁孝之心,如若不叫他承继大业,于心何忍?”
这日下了朝,王瑾接到一封密报,上面写着:“我听说蔡确要加害于您,他一心反对立赵熙为太子。您这几天出行居家都要格外小心,过了这阵就好了。”
没想到从这个晚上起,王瑾府上却是夜不闭户,把院门大开,往里走进去,一层层的门都是开着,王瑾和家人仆妇无不是放心大睡。蔡确派的杀手从没见过这种阵势,夜夜在王府左右转悠,却没有胆量走进去。如果想在王瑾上朝的路上干掉他,竟也成了难事。杀手发现王瑾神出鬼没,根本不知道他走的哪条道去上朝。
没有办法,蔡确就想在宫里对王瑾直接下手。下手的地方初步选在他们原来探皇上病情聚会的候客室,等王瑾落单时下手,方法是在他茶水里下毒。至于替罪羊,就让端茶的宫女担任。这个主意蔡确只跟夫人王氏提过,但很快走漏了风声,只好改在宫里探病的路上杀了他,杀完将他丢在草丛里,装作不关我事的样子走掉。
时间是中午,宫内行人稀少。看到王瑾往皇帝寝宫走,蔡确就连忙跟上去打招呼,说他也是去探皇上的病,要同行。王瑾说好啊,两人一前一后走着。机会真是千载难逢,前后左右都没有行人。蔡确猛地一拔佩剑,却差点儿闪了腰,那佩剑硬是拔不出来。他歪下头看了一下,发现剑被什么类似浆的东西给堵死在鞘里了。
王瑾回过头来,说:“你整理衣服呐?”蔡确脸一下子红了,说不是,又说是。这个时候,蔡确想上去把老头儿掐死,可是王瑾有点胖,脖子粗短,又走出了汗,想掐死他,手会在他脖子上打滑,难得掐死。脱下裤腰带勒死他吧,自己的裤子怎么办?算了,等下次吧。
两人进了候客厅,却见二号三号皇位选手在那里发脾气,二号赵颢说:“我想见哥哥,母后却不给我见,说要静养,听说是不行了,可不是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三号赵说:“我都担心哥哥还在不在?前几日隔着窗户见过,一动不动的。”
蔡确是支持他兄弟二人中的一个上位的,但一直没有明确表态支持谁。现在二号和三号看到他,加上心情不好,都表现出懒得搭理的样子。蔡确那颗火热的心就一点点地凉了。
二号和三号不搭理他,蔡确本人忍不住做了一下自我分析:一是他们心情不好,二是嫌我态度不明确,三是瞧不上我的为人。早先,我靠支持王安石的新政发家,后来发现宋神宗对王安石不满,就立刻疏远了他,还参了王安石一本。我这种小人他们怎会放心?
想到此,蔡确的心有点凉,因为头脑发热,要杀王瑾的心思就淡了。
走的时候,王瑾打了三声响指,神态很是轻松。
次日早朝,高太后宣读了立赵熙为太子的诏书。群臣中仍然有表示不满的议论。罢朝以后,高太后召了几名有不同意见的大臣单独谈心。
她说:“原先我是犹豫不决的,他们三人都是我的亲子孙,手心手背都是肉。我说的考察他们,其实只是私下观看他们探皇上病的样子。赵颢和赵看到皇上昏迷不醒,脸上现出的不是焦心,而是压不住的高兴。只有孙儿赵熙,每次来都流下眼泪,是真心为他父皇的病伤心。”她打开一个暗室的门,说:“哀家在这里观察他们。开始是准许他们走到皇上床前探病,后来担心他们下毒手,就只准他们在外面站一会儿。你们现在不会反对我的意见了吧?”
几个大臣听了,无话可说了。
等大臣们散了,王瑾从暗室里出来,拍拍身上的土,说:“太后高见,要不是赶着挖了这条地道,蔡确不知杀我几回了。昨日探病的路上,原有密报他要杀我的,结果他的剑拔不出来,被我安排的人在他进宫时下了强力胶了。”
高太后笑道:“看着你这样子蔫不拉叽的,没想到遇事有股静气,帮我处理好了立储君的事,也避了杀身之祸。这次立太子,最大的阻力就来自于蔡确那帮人。昨日听到你三声指响,知道你已脱险,我就按约定把玉玺盖上了诏书,今天一宣布,蔡确一帮人死了心,就不会暗杀你了。我相信老天会收了蔡确的,他竟敢暗杀宰相。”
宋神宗已深度昏迷数天了,太医说难得醒来,立太子的事夜长梦多,因此两人约好昨天王瑾脱了险发个暗号,立了诏书算了。
“哀家很奇怪,为什么每次你都能收到密报?而且是不同身份的人告诉你,上至大臣、下到侍女,甚至那个粘住剑的沥青石英杂合成的强力胶,还有人专门帮你炼出来。”
“这个只能说老夫的人缘好,我平时结交三教九流,婆婆妈妈的话题都聊一下,也怜老惜贫地救济人家,他们都舍不得我死。古话说,男人的一半是女人,大约像我这样婆婆妈妈的男人就是了。又说,女人的一半是男人,大约像太后这样有能力临朝的女人就是这样的。”王瑾绕口的一席话,把高太后逗乐了,说:“有你这样的基因,你的后代中必出青史留名的女人。”
事实果然如此,王瑾的长女嫁给了著名文人李格非,生了大词人美女李清照,堪称基因的强强联合,李清照擅长从日常口语里提炼出生动流畅的语言融入诗词中,开辟了一代词风;王瑾的孙女王氏嫁给秦桧为妻后,婆婆妈妈到了极点,助夫作恶,成了长舌妇的形象代表,大约是受环境影响,基因发生了变异。王家这两位女人的差距实在太大了。但是,毕竟都青史留名了。至于蔡确,被有“女中尧舜”之称的高太后贬到疫区新洲去了,老天很快收了他。
三声响指立太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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