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光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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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吃过晚饭,夕阳便斜射过来,北屋的一切都罩在一片模糊的玫瑰色之中。它的光像是被谁掠去了似的,不再耀人眼目,而是十分柔和明亮。

  她来到厨房,想要洗碗,可是想到女儿说她洗得不干净,就罢了。外孙子在客厅的案几上写作业,她百无聊赖的回到自己的北屋,把卧室的门带上,打开了电视机。

  电视里正在播放综艺节目,这是外孙给预制好的几个频道中的一个。她坐在离电视屏幕很近的床边,六点地方电视台播报当地的天气预报,这是她每天必看的。现在这个频道不是辽宁地方台。她的眼神昏花,看不准遥控器上的数字,但她记住了外孙子告诉过她,只要按二号键,就是预制的辽宁电视台,她拿起遥控器,按了一下,忽然电视画面却静屏了,于是她连续又按了几下,屏幕还是无影像。她的心忽然就急促地跳了几下,莫不是电视被自己按坏了,便赶忙下床打开门,对在客厅里写作业的外孙喊,小固——你来看看我的电视,怎么没影了。外孙听到喊声,特别是关于电视的喊声,像箭一样窜到外婆的房间,很快把电视调拨到正常,然后说,你真笨,你按了静屏键。她咯咯笑着说,没坏就好,姥姥这眼睛已经模模糊糊成一片了,快瞎了。外孙并不理会姥姥说了什么,高兴地坐在姥姥身旁看起了电视节目。

  女儿不知在厨房忙活什么,女婿却坐在沙发上滋溜滋溜喝茶,见儿子调拨电视有一会儿了还没出来,就隔着房门亮着嗓子喊:小固,你干什么呢?赶紧出来写作业。那声音似乎过于高亢了些,既有对孩子贪玩的提醒,似乎又有对老人的隐藏的一丝忧怨。无非就是如果没有老人调拨电视这一档子事儿,儿子就不会进屋看电视的。小固看得入迷,没有理会爸爸的喊叫,爸爸就来到门前隔着门又喊了声——怎么的!我叫你没听见吗?是不是想找训啊?这时她也说,好孩子,你快出去写作业吧,我看一下天气预报。儿子见爸爸似乎动了气,就应了声说,就出去啦!可是眼睛还迟迟不离开电视屏幕,爸爸刚要迈进屋里,小固这时却一溜烟地跑出了房间。

  电视的声音开得很大,这种声音从卧室传到客厅,以至充斥着整个房间,女婿当然听不惯这样大的声音,可是又不好明说,于是又来到她的卧室前,把房门“咣当”一声关上了,这一声有警告似乎也有不满。她在看电视的专注中听到这声响动,忽然回过来神,“哎呀,吓了我一跳!”但是这句话她没有说出口。

  她意识到了电视声音开太大,可能让女婿不高兴了,就把遥控器近乎贴到了眼睛上,寻着声音按键,往小了调。这也是外孙告诉的,哪个键子管声音的。这回可别按错了,她心想着,还好没按错。可是调着调着声音又太小了,她听不见了,无奈她又把声音往大了调,可用劲又过于猛了些。突然一声嘹亮音响,她意识到又调大了,赶忙把声音又往小了调一下,可还是掌控不好声调,又太小了有点儿听不清,她索性不调了。眯着眼睛倒在床上,听着电视里哼哼唧唧,不知什么时候却睡着了。也不知迷糊了多久,她忽然又醒了,自己嘟囔着:老啦,一会儿一觉,一会儿一觉。

  时间在晚霞下静静地流淌。她下床要去解手,走到卫生间时,她往厨房望了一眼,只见女儿在摘一捆韭菜。她看了一眼那捆绿生生的韭菜,心想,这不是刚吃完饭吗,还摘它干嘛?刚要开口,却又迟疑了。

  怎么说呢,年轻的时候,她可是个刚性的女人,要强,要面子,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为这个,当家的没少受她的气。想起当家的,她心里就疼了一下。快十六年了,这老头子命短一走就是十六年了,像做梦一样。

  在这十六年里,孩子们都成了家,立了业,也有了自己的下一代。用乡里人的话说,都成了人。但事情总是不尽人愿,大儿子小女儿还好,都考上了大学,在城里成了家。可是二儿子过得就不太安神,那还是当家活着的时候,二儿子就先大儿子成亲了,在乡下老家的房子里。只是这二小子日子过得不踏实,同媳妇三天打五天闹的。看不惯他们的水火不容的日子,正赶上大儿子有了孩子,便让儿媳唤来给她哄孩子,一直到孩子上托儿所了。如今却来到女儿家,这一住就近乎十年,她也不知怎么,如今,被儿女唤来唤去,脾气倒柔软了。在晚辈面前,尤其刚硬不起来。她叹口气,心里暗骂了自己一句。

  她从卫生间出来的时候,外孙就招呼声“姥姥,你没冲坐便”。她想了想,没冲么?站在那儿怔了怔,就又磨了回去,按了下排水按钮。

  女儿穿着棉布睡衣走了过来,她忍不住就问了句,刚吃完饭,这个时候,你们摘韭菜做什么?女儿边往便池里倒洁厕灵边说,明早上炒蛋吃。然后就用刷子刷便池,却用怨责的语气说,妈,你上厕所时,别忘了关门,你怎么总不记得呢?她想了想,也在心里埋怨道,是啊,我怎么总不记得呢?真是老了。总记不得!可是她固执地认为,这是女婿对女儿说的。就想,还是在女婿家不便啊,如果是在儿子家就不用在乎这些了。

  女婿正在用墩布拖地,一下又一下来来回回像拉锯,也不怎么认真。她在客厅里百无聊赖地转了一圈。东看看,西看看,踩出一串鞋印子。女婿就说,你先别走动,等地晾干了的,你再走嘛。女婿也没称呼她什么,刚结婚那会儿,支支吾吾的,一个“妈”字,在嗓子眼转悠老半天也说不出,现在有了孩子,经常是指着儿子说“你姥姥”,如“喊你姥姥吃饭、给你姥姥送去”或者也对媳妇说,小固他姥姥说的等等。刚开始她还有些不舒服,后来也就把自己劝开了,本来嘛,女婿也不是自己生养的,似乎还不习惯称呼自己为妈妈,哪能像叫他妈那样亲昵?此时,因为耳背,女婿的一句话她没有听见,兀自躲着墩布在走着,小外孙就亮起了嗓子喊起来,姥姥,你把地板踩得都是脚印,你先坐沙发上别动。这回她听见了,她先怔了一下,然后说,哦,我看不见。但是她并没有坐在沙发上。不知为什么,她总觉得那沙发不是她的,所以她是很少坐上去的,除非是家里来了客人,才会坐上一会儿陪客人聊天。每每看见女儿一家三口人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吃水果时,她就觉得那沙发是他们的,不是自己的,自己有自己的空间,是北屋的卧室。于是她又躲着墩布回到了自己的卧室。这时忽然有一股薄凉的风从窗前吹进来,她就去关窗户。可女儿却随后走过来说,妈,别关,换换空气。

  为开窗户换气的事,女儿说过她多少回了。女儿说,不换气不好。然后一条一条列举了很多个不好的理由。什么空气流通不好,对健康没益处;什么总不换气,屋里细菌繁衍……要是在早几年,她会提高一个音度,说,甭跟我来这套——你外婆,瘫在床上半辈子没换空气,我伺候到八十七。可是,如今,她听着,心里虽然不舒服,嘴上却只管应着。这死丫头,是不是嫌弃老娘了。她把头摇一摇,有些涩,又有些酸。看似好像为自己好,可是,女儿怎么就没想想,妈妈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身子骨还弱,没有刚性了。有时候,冬天的时候女儿也把窗敞开了,通半晌的风。她看在眼里,心里就不是滋味,你们嫌有味你们放你们的房间,我这屋里不需要换气。可是女儿却说,哪个屋都要换气,让空气流通。她听着就有些恼火,但是却不敢不从,或许这就是女婿的意思呢。

  想到这,她叹了口气,披了一件外套。坐在了床上。不知从什么时候,这个家,仿佛不再是原来那个家了。原来,在家里,她就是说一不二。当家的性子憨厚,向来都是依着她的。孩子们呢,小,不听话,任由她训斥。那时候,多好的年纪。像一棵青壮的庄稼,颗粒饱满,汁水充盈。

  想当年,为了大儿子结婚那会儿,为了给儿子置办新房,把这辈子养老钱都搭进去了,二儿子和儿媳就有意见,凭什么给老大买楼房,给我们就是乡下的平房。她就会说,你若是考到城里,我宁可砸锅卖铁也在城里给你买。不过怨归怨,每个孩子都有房子住,她也就安心了。特别是大儿子的新房,可算是气派、宽敞、明亮。人们都说,看人家大成,在城里住上了高楼。大成是儿子的名字,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人们都悄悄改了口,大成长,大成短的。去大成家借把锹;给大成家的钳子送去;她成了大成他娘,人们似乎忘记了她的名字,似乎她一开始就是大成他娘。想到这她在心里笑了一下。大成这个小崽子,能在城里买楼房?还不是靠老两口。当初,为了买房,为了供大成念书,读大学,她和当家的流了多少汗,吃了多少苦?把他养大成人了,又给他看管孩子,孩子上幼稚园了。那是哪年,对了是女儿生小固那年,儿媳就把她的行李被褥衣物等全都用车拉到女儿家了,说让她给女儿照看孩子,如今,这一住就是多年。

  她忽然感到心就疼了一下,要说疼,他最疼的就是这个大儿子。连当家人都说他偏心眼。起初她不承认。五个手指头,伸出来,咬咬哪一个,不疼?可是,细想起来,她到底是偏向大儿子多一些。就说这念书吧,她是一心一意要把儿子供出去,到城里,再也不用沾一点乡下的土泥巴。养儿防老,这老话是对的。当然了,儿子也争气,一口气从村子里念到省城,毕业留下来,在城里坐办公室。风不吹日不晒,月月有工资,多好!原想着大小子是个有刚性的,谁料得到,如今竟换了一个人。把大孙子拉扯大了,却一脚把老人踢到妹妹家了,总之,儿子好像不是自己的人了。身不由己了,吃人家的饭,还不得听人家的差?

  夕阳拐了个弯儿,照在白色的墙上,亮亮的,直灼人的眼。唉,不提了,都过去了,过去了。她在心里暗暗叹口气。二成也不知怎么样了,这二成脾气太暴躁了,动不动就把媳妇打回娘家了。这两年,两个人闹得更欢了。儿子挣不来钱,媳妇呢,又是个最要脸面的。各种事头上,决不肯服低,二成言语上就不那么忍让,二媳妇哪里受得下这个?今年回乡里的一次,生了一场闲气。媳妇向婆婆哭诉着儿子的无能和粗鲁,过着穷日子。她只有骂自己的小子,不争气,不作为,不知疼媳妇。可也就是说说,二成哪能听得进去,不顶撞自己几句就算孝顺了。唉,老了,不中用了。

  要是当家的在,一定和老伴儿坐下来,把这些的酸甜苦辣都翻出来,慢慢地回味。两个人,隐在灯影里,说着话,聊聊现在和过去。可现如今,这些话只能憋在心里。连自己的小窝都被儿子霸占着了,有几次,她就想自己单过着,可是自己上哪里去单过呢?哪里是自己的家呢?有一回孩子他舅病逝去送葬,回来的时候买车票却不知买到哪的,是买到二儿子住的老家,还是城里的大儿子那里呢?哪是自己的家呢?好像都是又都不是。最后不知为什么就买到女儿居住的地方了。然而同女儿在一起,就没有盘子不碰碟子的时候吗?就说昨晚吧,她发现她装在衣兜里的钱少了十元,家里的人谁能拿呢?想来想去,想到了小固。其实,她这十元钱在她看来倒是小事,只是这么小的孩子就偷拿大人的钱,这可是大事。于是,她问了小固,小固当然不承认。后来女婿就有些不愿意了说,谁能拿你的钱啊!是不是掏掉了?她就一口咬定说,我根本没有掏兜,说兜里一共二十元,那张十元的还在呢。女婿听后就拿着鸡毛掸子把小固又是打又是骂的,你拿没拿?你还要不要脸?她听着看着仿佛句句是在叩问自己,棍棍抽在自己身上,就后悔说了此事。后来小固还真的承认是自己拿了姥姥的钱。女婿就说,我再看见你管你姥要钱,我就扒了你的皮!她就后悔自己多嘴。昨晚她就大半宿没睡着,也怪了,年轻的时候,总是贪睡,总也睡不够。可如今,最怕的就是晚上了,漫漫长夜,辗转反侧总是睡不着,如果当家的在多好,睡不着可以拉拉话。

  女儿摘好了的韭菜,用报纸包好,放进了冰箱里。如今,世道真是变了。人们摘韭菜都要把它用报纸包好,说保鲜时间长。哪像她在家那会儿,韭菜摘好洗净要放钵里或箅子上沥水。她想,韭菜包饺子那是最好的食料,三鲜馅儿的,虾仁、鸡蛋、煮熟了透着隐隐的青色,好吃着呢!当年在家的时候没少吃,都是自家产的食材,无化肥的纯绿色食品。特别是大大的扁扁韭菜饺子,在平底锅里一煎,外酥里嫩,咬一口鲜香可口,那叫一个好。想着想着就有些馋了。可是她没敢说自己想吃,她知道女儿工作忙,回来还要收拾房间、洗洗涮涮、照看孩子学习等。而她能为这个家做的或者说这个家能让她做的就是每天能把米淘洗干净,然后放进电饭锅里,插上电,仅此而已了。就是插电源插座的时候,因为眼神不好,还要用手摸着插座,试验着要老半天才能插上。女婿女儿下班,做点菜就行了,至于做什么菜,做多少那都不是她说了算的了。早饭和晚饭都是女儿做,中午饭总是女儿事先预备好一些现成的,她自己在微波炉里预热一下就行了。这个家好像真的不需要她了。有时女儿也问她说,妈,你想吃什么?她总是回答,啥也不想,什么都行,你们做啥我吃啥。她不是不想吃啥,是实在拘谨着呢,毕竟这不是自己的家,是女婿张野的家,对,是老张家。邻里都这么叫。对门老张家、或三楼老张家。

  女儿和女婿在同一个单位上班,女婿是单位一小干事,嘴里常常说一些她不太懂的话。具体到底在做什么?问过女儿一回,没问明白,不,是女儿没说明白,也就不问了。是啊,他们爱说就听着,不爱说也别打听,免得让人烦。有时候,看着女婿那高高大大的身坯,在沙发上瘫坐着玩手机很久都不动弹一下,起来沙发就是一个坑,她心里头就有一点奇怪的滋味,她说不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是想起当家的,锹啊,镐啊,犁啊,耙的。当家的在世的时候,种地是一把好手,家什也用得仔细,哪一样,都被擦得锃明瓦亮。屋里屋外,炕上地下,眼一分手一分,乡里的男人们,有哪个能赶得上他一根手指头?

  二儿子就不行了,想来,也是自己把她惯坏了,地里的活就不行,念书也不用功,如果也用功考出去,像他哥哥,他妹妹那样该多好。可是女儿学习是好,然婚姻却不算顺利,离异一回,后嫁给张野,又生养了小固,和这孩子没少受累。大儿子按说吃穿样样还不错,可是在家却直不起腰来,明显的什么“妻管严”来的。唉,都说谁谁过得好着呢,可是关上门,真的是一家不知一家,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

  女儿洗完了衣服,把罩衣脱下来,去收拾阳台上晾的衣服,一阵风吹来,嘴里嚷,凉了,真凉了。女婿坐在沙发上,在吸着一只烟。女儿咋呼了两声,怨道“抽,就在屋里抽!去阳台抽嘛”女婿没吭声,继续抽着,眼睛只管盯着手机,女儿觉出了无趣,只好又收拾叠整刚刚从晾衣绳上卸下的堆放在沙发上的衣服。嘴里还吵嚷着,小固,你别磨蹭,赶紧写作业。

  不知为什么,忽然间,女婿和女儿两个就争执起来。声音越来越大。她下床来到门前,屏住呼吸,静听。女婿说,有你在家就不会消停,我特恨你总是这样大喊大叫,甚至歇斯底里。其实,这倒是真的,女儿刀子嘴豆腐心,有好话也不会好好说。这一点倒像她自己。女儿听着这话就委屈地怨道,是你们不让我消停,我一天忙到晚,照顾老的,还要照顾小了,累得要死,实在不行我就不去了。

  就你累,谁不累?你爱去不去。这是女婿的声音。

  我不去,小固也不能去,你带着他去,我不放心。

  你别婆婆妈妈的好不好,主要是为了让小固高兴才去的,没你地球还不转啦?神经病!

  我去,我去!这是小固的喊声。

  很是热闹了……

  蝉们在树上叫着,闹得很。忽然有那么一瞬,都缄了口,四周一下子静下来,倒叫人不自在了。几件衣裳在阳台上衣绳上晾着,风钻进去,一鼓一鼓,像鸟,拍着薄的翅子。

  她回到窗前,外面薄暮降临,她看着窗外模糊的楼群,发呆。

  女儿和女婿不是很和睦,这一点,她早看出来了。这会儿,碍着老人在眼前,究竟端着点了,背后,还不知道会怨成什么样子。不过十多年夫妻做下来,关起门来,人家是一家人。自己呢,却越来越像是外人了。她有些烦乱,想到客厅去劝勉几句,当然更主要的是劝说女儿别嚷嚷了,楼上楼下的不隔音,让人听见笑话。可是刚刚走到门口,却听不见吵嚷的声音了,便罢了。

  这些日子,两个人怕是一直商量着那件事。怎么说呢?那天,女儿在她面前,跟她吞吞吐吐地说了两句,她就明白了。好,好啊!这是好事,去吧。她当时是这么说的,脸上笑着,她恨自己的笑,她恨自己笑得不自然,怕让女儿看出什么来!那天夜里,她睡不着。

  这不要到十一了吗,女婿女儿说要带着儿子去西藏旅游,开眼界。女儿说,长见识,开阔视野。女儿的话没错,单靠在家里,什么也学不到。不比先前,先前,有了家,就是一切。节日,是团聚的日子,平日里,孩子们都忙。忙光景,越忙呢,日子越红火。这个道理,她怎么不懂?一忙呢,孩子们就来得少。仔细算起来,一年当中,儿子儿媳也难得回来团聚几回,过年和生日还有十一。可是,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这难得的几次团圆,也很少了。这一想,她也想开了。孩子们忙,把手头的事放下,急匆匆的赶回来聚一次,能顶个啥?死脑筋了。特别是二儿子今天过明天离的,想起这些,心头有那么一阵子茫然,喉头就有些紧了。自己这是怎么了?说是不提过节的事,倒又想起来了,真是老了。如今,城里的人,尤其是年轻的人,有几个假日肯呆在家里?女儿要走了,而且,还带着丈夫孩子。三个人,像三只乌,就要从这个院子里飞出去。女儿说了单位集体出游,去西藏,太远,妈妈你腿脚不好使,走不动的。这个家里,就剩下她一个人了。可是女儿还不放心,说妈妈不会用煤气,不会用电器,还有出门的时候总忘记把门锁带上、而且水龙头经常忘记关闭……

  她这样想着忽然觉心口紧了一下。对了,一天三次的药,晚间的还忘吃了,想到这便转身到抽屉里翻找了半板司巴丁,用手按下两粒放进嘴里,仰头又送进去一口水。人老了毛病也多了,腿疼、腰疼是常年的,什么胃病、头晕的等等也是不断的。原来的抽屉是装针线剪刀等零用杂物的,现在装了满满一抽屉药物,成了名副其实的药匣子。每天吃不同的药,光喝水也要三五杯,这样想着,打开房门,走出卧室想去烧水。

  刚刚开了卧室的门,就见女儿女婿还有孩子坐在沙发上,女婿一边喝着茶一边玩手机,女儿和外孙一边吃水果一边看电视,她想,这是外孙写完作业了。女儿见母亲出来,忙让小固递给姥姥一个梨,本来女儿想吃完一个再给老人送去的,每次吃水果什么的女儿都不会忘记妈妈的,这一点还是做得很到位的,可是她看见他们一家三口坐在那里吃着,不知怎么就不是滋味,外孙递给她一个鲜梨时,她就推辞地说,我不吃,牙都掉了一半,咬不动。小固把那个梨塞到姥姥的怀里便跑到沙发上看电视。

  女儿也递给丈夫一个梨放在了他面前的茶几上,丈夫看也没看继续低头玩手机。她恨女儿的殷勤。刚才还吵嚷着呢,现在却像对待孩子似的。也是的,小儿女们,床头打架,床尾却又好了。况且,十多年夫妻做下来,谁还不知道谁?女儿对待女婿总这么无微不至。特别是穿的,把丈夫打理得人模狗样的。平日里,不管什么时候,满眼都是女婿,终究,关起门来,人家是一家人。对亲娘总觉差了一截。她想到这,就有些悻悻然,到厨房烧水去了。女儿见状连忙起身拦住说,妈,你眼神不好使,我来吧!

  当她再次回到卧室的时候,外面的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她这时才关好了窗户,拉上窗帘,挪到床上。到底是东北的天气,刚刚入秋就有些凉了。床上虽然很绵软,但是冰凉的。都多少年了,她就是忘不了家里的火炕,暖和,身子骨疼痛什么的都能在炕上烙好了。住在城里的床上就是不习惯,女儿给她床上铺了电褥子,可是不轻易让她烧热,说睡电褥子上火口干,还说电褥子容易起火。其实,她就爱睡热热乎一点儿的床,这一条,女儿不知道,女婿更别提了,儿子儿媳都不知道,知道的人,早不在了。她也不说。有些东西,说出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她这个人,看着绵软,性子却执拗,有时候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尤其是,在儿媳和女婿面前,更是得处处端着。有什么办法呢,特别是那次儿媳来的时候,谈起老人就说,添一口,可不是添一双筷子的事儿,事儿多着呢,心里不净,女儿也这么顺应着,她当然知道这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她心想,我又没让你们端屎擦尿的,不是一双筷又是什么呢?这么多年,她是吃惯了乡下的味道。当家的走了之后,她很是熬过了一段时日。后来,好不容易熬到大儿媳妇进了门,她却发现,什么事情,慢慢就不一样了。比方说,儿媳妇喜欢吃带馅的包子、饺子等。先前,在家里她总是自己做,菜是无化肥的,自家产的,蒸出来的包子有味道儿。儿媳妇却不喜欢自己做,说太费事,肉馅、饺子皮都是买现成的,包子更是包子铺蒸熟的了。她不爱吃街上买来的包子,贵且不说,还有一种怪怪的味道,不好吃,又不实在,比自家的饺子大不了多少,一捏,就没有了。吃着买来的包子,她心里生气。特别是儿媳那衣架上挂着的挤挤挨挨的衣服,好像服装展览似的,穿不坏,不喜欢了,就收拾一大袋子送给乡下人了,真是浪费,她看着就是生气。还有吃饭的时候总是把碗洗了又洗,擦了又擦,说消毒。哪来的毒,在乡下的时候,地上捡出的瓜果等,用衣服蹭蹭泥就吃了,也没见毒。可是,她不说,什么也不说。自己的女儿又不比媳妇好在哪去,也是衣柜里挂满了衣服,总嫌这不净那儿脏的,她只把这气闷在心里。还有二儿子和二儿媳,那真是不是冤家不聚头啊,那日子过得经常是刀光剑影的,过得不安身。如今,不是自己当家,她不想惹不如意。再比方说,就像今天,女儿说要旅游时想把老人送大儿媳那住几日时,大儿媳却说节日要回自己娘家看老人。说实话,她不怪儿媳妇,谁没有老人,人家在娘家从小长到大,自然该孝敬自己的父母。还有,人家也不是自家的骨肉,终究隔了层肚皮,哪里能知道她的苦衷。就算是儿女,亲骨肉,又能够怎样?

  她见外孙看电视,便忙喊来外孙说,你把电视声音调大了些。小固很欣然地应允了。调完后,外孙就倚在姥姥怀里看了起来,摸着外孙那柔软的小手,一丝暖流涌在心里。老猫房上睡,一辈留一辈。也只有这个时候,她才些许的慰藉。卧室里的这个电视是老式的大肚子电视,有很多年了。这个电视是在乡下拿来的,是她的,只有外孙有时会进来陪她看一会儿,女儿和女婿从来不看她的电视,他们有他们的电视,在客厅里。特别是女婿,没有特殊情况几乎都不迈进这屋里一步。当然,她也不上厅里去看他们的电视,不知什么时候,就成了一个不是规律的规律。

  想到这,她的鼻腔里就慢慢涌上来一片酸。她咳了一声,把它们努力咽下去了。她这是怎么了?在自家的屋子里,却像在别人家一样,浑身的不自在。

  隔着窗帘,听见窗外有几声汽车的鸣笛声,吵得人心慌意乱。这九月的城里,入夜,真的有点凉了。

  女儿喊小固洗脚的时候,进了母亲的卧室,忽然就怨了一句,我大哥也真是的,什么也指望不上他。女儿没有提那件事。不提,她也知道,就说,你们走吧,我自己在家行。女儿没说什么,愣怔在地上,眼睛直直地盯着电视,好像思忖着什么。

  暮色暗淡,都静下来了,仿佛是快要盹着了。这样的夜里,思绪又饱又胀,整个人就慢慢迟钝下来。脑袋发沉,身子发虚,困了。她下了床,扶着床边,用扫把把床扫了几下,也咋呼小固,回你屋睡觉去吧。女儿说,妈,你不再看一会儿了?她收住手,立住了,看着自己的女儿。女儿说,妈,再看一会儿吧。她犹豫了一下,就又坐下了。她知道女儿有话要说。停了一会,果然女儿说了,妈,我们后天就走。尽管她猜到了,她的心还是那么一沉。她又感到嘴唇干燥得厉害,她想舔一舔,舌头却涩得不听使唤,走吧,我能行。

  你的事我都安排好了,我给你留下足够的钱,妈,你出去买着吃,到门口的小吃店,不过你眼神不好,出去时一定要注意看着车辆,特别是上下台阶一定要注意了,扶着扶手;出门的时候一定要把门带上后用手拽一下;买完吃的马上回来;还有你在家的时候别开煤气,别开电褥子,免得你忘了关闭,失火;还有你别忘了关闭水龙头,免得把楼下给淹了;还有外面有人叫门你别给人开门……

  她一听就急了,你什么都不让我动,还不如给我关监狱里算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那么大的火儿。她的嘴唇哆嗦着,手也哆嗦着,晾在床头上的那杯水,被她呼拉一下碰到地上,水洒了一床和一地。

  夜渐渐浓了,她躺在床上,看着朦胧的窗帘发呆。自己这是怎么了?平白地发那么大的脾气。在女婿的家,让女儿没脸,下不来台。这么多年了,她什么没有受过?怎么眼前这个坎儿,就迈不过去了呢?到底是老了,一年不如一年了。当家的是怎么说的?临走,当家的跟她说,你这性子,要改一改了。他说得真对。她是改了,改了很多。她以为,她是全都改了,可是,今天她才知道,她错了。

  天就一点一点黑下来了。夜晚的光阴,到底是不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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