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回乡下的老家,拎着特意从省城带回来的礼物去看望奶奶。爷爷奶奶怕给儿女添麻烦就在村头盖了几间简单的小房子,自己过活。
乡下不比城市,没有供暖,没有城市那么密集的建筑,刺骨的寒风没有任何阻拦肆无忌惮地发着淫威。我不得不小跑,试图摆脱刺骨的寒风带来的寒冷。
奶奶住的地方原来是打麦场。前些年,收割小麦主要靠的是人力。那时候,爷爷会率领全家的大人出动,面朝黄土背朝天,在茫茫麦海里熟练地用手中的镰刀收割着全家一年的希望。农月无闲人,小孩子们往往会举着比自己还高的化肥袋子,像麻雀般遍布在收割完的田间争先恐后地拾麦穗。奶奶怕孙子和孙女饿着,就在我们出门前给我们准备一些吃的:一个馒头和几个西红柿。不过我往往会比姐姐和妹妹多几毛钱的雪糕钱,谁让我是奶奶最疼爱的孙子呢!收割好的小麦被拉到早已被爷爷收拾的干干净净的打麦场,晚上再通过吵得我无法在奶奶怀里入睡的脱麦机变成入囤的粮食。慢慢地明白了为什么奶奶会去捡被甩出去很远的麦粒。现如今,农村基本上实现了机械化,打麦场就被遗弃了。十年前,小叔要结婚,未过门的婶婶要求要有自己独立的庭院,否则这婚就不结了。爷爷和奶奶当即决定让几个儿子在荒废了的打麦场上盖几间简陋的房子,老两口搬了出去自己过。小叔结婚后不久,爷爷召开了一次家庭大会,把耕了一辈子的地分给了儿子,条件是每个儿子每年要定期交“公粮”。就这样老两口自己买菜,自己做饭,享受着晚年的生活。中国的父母啊,这一辈子到底图个啥?!
还没有到午饭时间,奶奶家哪来的一股浓烟呢?听妈妈说起过老两口使用电热毯发生火灾的事,难道? 我两步并做一步跑到奶奶家的院子里。
“奶奶,家哪儿起火了?”还没看见奶奶的身影我就急忙的问。
“咳咳,毛……毛啊?来,快来厨屋帮奶奶把火弄着了。咳咳……”
走进厨房,浓烟呛得我也咳嗽起来。奶奶在灶台前被一堆干冒烟的柴火呛得眼睛里全是泪水。把礼物交个奶奶,三下五除二地就把火弄着了。
“老嫂子,这就是你在省城里当大官的孙子吧?”我刚进厨房的时候就注意到奶奶身旁这位头发银白、面色枯黄的老太太,只是一时认不出她是谁。
“可不嘛,这就是老大家的我的大孙子”我分明看到奶奶骄傲的神情。
其实,我只是硕士毕业后留校,现在只是讲师而且是等级最低的。怎么被传成当了大官?看到奶奶幸福、自豪的笑容,我不忍心伤老人家的心,只好尴尬地点头应承。
“我孙子打小就聪明,算命的都说将来肯定会有出息,还真灵,你看现在当官了。”奶奶又转身对我说“毛啊,这是你魁儿奶奶”
可是我翻遍整个儿时的记忆簿也没有找到与这位魁奶奶相对应的记忆。奶奶见我有些迟疑,就提醒我说是毛蛋她奶奶。
这次想起来了,这老太还在我的童年留下过浓重的一笔啊,怎么会忘?!那是一年的麦季,与往年一样,我和姐姐、妹妹下地拾麦穗。奶奶突发奇想为我们设计了一项比赛:每天拾麦穗最多者将会得到一块钱和两根火腿肠的奖励。这些奖励品在当时对我们有绝对的诱惑。一块钱我可以买很多很多的玻璃球或者买一个梦寐以求的陀螺。看着姐姐和妹妹的袋子里麦穗越来越多,我怎么也赶不上。我只有另辟蹊径:偷。匍匐在未收割麦田,拿出准备好的剪刀,紧张的把麦穗头装进袋子。可好景不长,我感到有一个身影向我压来。说时迟那时快,我抓起袋子就蹿。你能想象的到:一个六七岁的孩子拖着水桶般粗的袋子像老鼠般在田间地头逃窜,一位六十有余的老太太在后面破口大骂、穷追不舍的画面吗?我急中生智决定把袋子作为战略放弃,袋子里面的剪刀是奶奶家的,丢了剪刀奶奶也不会揍我,最多是爱的教育。可我错了,这老太抓起我放弃的袋子继续追赶。我哪里遇到过这种情况,就边跑边哭。结果还是没能逃脱。累和惊吓使我虚脱的瘫在地上就连哭的力气也没有了。我被拧着耳朵从地上拽了起来,疼得我哇哇大哭。不知何时,姐姐搬来了奶奶。奶奶看到自己都不舍得打一下的孙子的惨状,迈着八字步健步如飞地赶到,和她吵了起来。她争吵不过奶奶,就把这件事告诉了爸爸。当天晚上奶奶也没能阻止爸爸的那场对我的“大屠杀”。她孙子毛蛋也经常欺负我,可我打不过他,只好把仇记在抚养他的他奶奶身上。旧恨又添新仇,以后每次见到她我都会在她走过去后朝她开枪,可惜的是这枪只是自己的手指。
头发凌乱,面色枯黄,从胸前的衣服的污渍能辨得出早上吃的什么饭。我不敢相信面前这位就是当年追得我心惊胆战的老太太,顿生同情之心。
在接下来她与奶奶的谈话中得知她是刚从乡政府回来,路过奶奶家门口被奶奶拉进来说说话,奶奶见她冻得发抖,这才在厨房生火给她取暖。寒冬腊月天,她很厚但是单衣套穿,单衣还是早已作古的斜口式蓝布衫。火的温暖焕发了她的精神,她的话也慢慢地多了起来。
“老嫂子,你说我这是啥命哩?”说着眼里泪水开始打转“生了五个全是儿子,老理儿说儿多福多、养儿防老。可看我,就说老大——毛蛋他爹吧死得早,媳妇也改嫁了,留下毛蛋还不是我养;接着毛蛋他爷爷也走了,我真的感觉没法活了;当爹又当妈地把其他四个儿子和毛蛋拉扯大,地和窑后的树全分给了他们,心想着该享享福了。可不只是哪辈子造的孽,哎……”浑浊的眼泪终于喷发了出来,顺着脸上的皱纹横流下来。老太太抽噎一会儿之后停了下来,解开六层单衣,从最里面一件衣服的兜里取出一封信一样的东西。此时的老太太竟然是笑着的,好像那痛苦都已过去,幸福触手可及。
“孩子,你是在省城当大官的,帮我看看乡长在上面写了啥,看门的老张说我以后不用去乡政府了,事儿解决了?”
打开一看,原来这是老太太请人写的状纸,内容详细地陈述了老太太的凄惨遭遇,儿孙们如何不孝、虐待老人。最后写的是自己上敬老院的请求。在我们这里,住在敬老院里的都是鳏寡没有子女的老人。如果有人把自己的父母送进敬老院,街坊邻居的流言蜚语会把他的腰压弯。生养五个儿子的她竟然自愿住进敬老院。
“孩子,乡长在上面究竟写了啥?”老太太满怀期盼的问。
看完乡长的批示后,我不敢也不知道如何向这位受尽人间苦楚的老人解释。我怕是我毁了她最后一丝生存下来的希望,如果是那样我的良心会谴责我一辈子的。
可在盖着红的刺眼的乡政府印章的左侧,分明是苍劲有力写下的两个极为漂亮的大字:已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