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一生最快乐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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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德儿出生后,我就开始改口叫他“爷爷”。他跟我当了44年的父子,前26年我叫他爸爸,后18年我都叫他爷爷,因为爷爷是他最爱听到的一种称呼。我虽然算早婚生子,但德儿出生时,爷爷已经62岁,他们当了18年的爷孙,隔代的爷孙情,比我跟他或我跟德儿的父子情,更亲也更浓。

  我从小一直以为,我父母只生了六个小孩,好多年后才听我母亲说,我还有个应该排行老二的哥哥。他出生在抗战结束后,但因为罹患肺炎(那个年代肺炎的流行率与致死率都高得吓人)而早夭;我父亲得知消息后,不假擅离军营,风雪夜里一个人循着铁道走了一个晚上,赶回家去见他儿子最后一眼。

  那年我父亲30岁,既有战功,又是黄埔军校出身,军旅生涯正被看好,但他为了早夭之子却宁愿当个逃兵。我母亲每次讲起这段故事都还余悸犹存:“逃兵在那个时候可是要枪毙的啊!”后来因为我外公与长官的说情力保,我父亲才侥幸逃过军法制裁。

  我那个早夭哥哥的离开,好像也带走了父亲的部分生命。他虽然还有六个子女,但他的父亲角色却始终很淡也很远,他跟我们兄弟姐妹中间好像总隔着一层难以言说的什么东西。一直到德儿来到世间,才又唤起了他早已遗忘了30多年的角色记忆。他是以爷爷的身份在扮演父亲的角色。用我母亲的话来说就很清楚了:“你们六个小的时候,你爸从来没替你们把屎把尿过,但他对孙子却什么事都做,比他对自己的孩子还更像个父亲。”

  德儿在小学毕业前的12年,他们爷孙俩几乎是须臾不离。台中中清路稻田旁的社区里,爷爷每天等孙子放学后,牵着他的小手穿过大街小巷,一路玩回家,沿途熟识的店家看到他们都会打招呼:“老爷爷又接孙子放学啊。”听到这样的招呼,木讷的爷爷也会笑着回应:“是啊,是啊。”

  爷爷过世后这几年,我常跟德儿开玩笑:“你是我儿子,怎么生活习惯跟我那么不像?”比方说,我爱吃酸涩的橘子李子,他却只吃甜蜜多汁的苹果,因为从小爷爷就只买苹果、削苹果给他吃;我爱吃鱼虾蟹蚌,他却怕刺不爱吃鱼,因为爷爷以前都帮他把鱼刺拿掉,他吃惯了没刺的鱼肉;当然,他们爷孙俩个性之拗、之顽固,简直是一个模子捏出来的……隔代教养的潜移默化显然比基因隔代遗传的影响还要大。

  爷爷不但是他孙子的保姆,也是他的保护神。任何人只要对他孙子大吼,轻者被爷爷怒目以瞪,重者必遭爷爷厉声斥骂,连我有时候想要履行一下当父亲的权责,也常因他护孙心切而弃权投降。

  有一年,德儿在学校玩单杠,不小心跌下来摔破下巴,爷爷把血流不止的孙子送到医院后,立刻打电话回南部给我母亲。“你爸在电话里哭得不像话,一直怪自己没把孙子照顾好。”我老妈每次描述这通电话时,都不忘加个批判性的注脚:“来台湾几十年,我没看你爸哭过,你哥小时候调皮捣蛋常常受伤,但也没看他伤心成那个样子。只有在你另外那个哥哥走的那天,我看他哭过。”她指的是那年我父亲雪夜送子的故事。

  德儿出生那天,我从医院打电话给我父亲:“老爸,你当爷爷了。”一个月后,他只带了一个行军袋,里面塞了一床棉被和几件衣服,就搭火车到了台中,住进我租的一间房里,开始扮演他一生最快乐的一个角色:爷爷。但他这个角色只扮演了18年,太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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