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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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一只灰色的兔子在前面没命地跑着,样子十分古怪、好笑。在我的印象里,它奔跑起来,就像一个腿脚不灵便的人在摔跟头。我和小黑在后面追赶,一步也不肯落下。小黑是我养的一只瘦小的狼狗,平日里做我的伙伴,陪我玩耍;一旦碰见猎物,比如兔子、野鸡之类,它就是我的猎犬。

  现在,我和小黑追赶着一只受伤的兔子,有七八里远了,其间蹚过一条河,翻过两座小山。我长嘘短喘,几乎快累趴下了。一直跟着我追赶的小黑,这会儿落在我的后面,它也不想追了。然而我知道,这是一只逃命的兔子,它已经到了极限;我感觉到它放慢了脚步,我猜度它几乎崩溃了。现在,一只被我追赶的兔子,已经不想逃命了。

  一只兔子在平地里奔跑,总是像一个球一样弹起来,又像一个球一样掉下去。兔子的前腿长,后腿短,一般是后腿发力弹出去,前腿过长先落地。有时候兔子跑急了,掌控不住身体,就会直直地摔到地上。在平地里奔跑,兔子是跑不过猎狗的,即使是逃命,也还要逊色三分。倘若爬山,那可是兔子的特长;兔子充分发挥它的后腿短而有力、前腿长的特点了,很快就会爬过山顶。这时候,兔子会摆脱刚才在平地里几乎被猎狗咬住的惊恐,胆大一点的还会回过头来,瞄一眼追赶它的猎狗和猎人。这时候它会看见,追赶它的猎狗和猎人,都还在半山腰喘大气呢。

  兔子要逃命,就要往山坡上跑;猎狗和猎人一般是追不上的。在之前的经验中,兔子一旦爬坡,我就不再追赶。我也会喝止我的小黑;它听到我的吆喝,就会望着翻过山顶的兔影儿,识趣地折回来。可是这一次不同,这一次我和小黑追赶的是一只受伤的兔子。我知道,能把这兔捽子给拧断,它的一条腿肯定废了。现在它只用三条腿跑了,但还是比我跑得快。它是在逃命,而我在这个清晨,是在要它的命。

  二

  兔捽子是用很细的铁丝,挽成的一个活扣;然后用钳子把这活扣,拧在一个一尺长的木钉子上。这种兔捽子,我一共做了一百多个;一个冬天下来,被兔子拧坏的,被过路人收走的,有五六十个;现在还能用的,最多不过五十个了。不过一个冬天,到现在为止,我已经捕到了三十只野兔。

  在我追赶一只灰兔子的前一天傍晚,爷爷告诉我,泥鳅,你去把捽子下到北地,那儿的麦子被豁子啃地皮上了。爷爷常把兔子,说成豁子。我说,知道了。我背着一大捆捽子,拎着一把斧头,哗啦哗啦就去了北地。

  来到北地,我并没急着下捽子,而是把捽子往麦地一扔,顺着靠山的地边,去琢磨兔子的踪迹。地头的麦苗,早被兔子啃没了,露出土的灰褐色。我从地边往深处走,那儿的麦苗也被啃去不少。看到兔子如此糟蹋我家的麦苗,我对它们立刻憎恨起来。

  我几乎看到一只兔子是在后半夜,从山坡上偷偷溜下来,小心翼翼地磨蹭到麦地,先试探着啃上几口,见四周没有动静,就大胆地啃开了。然后它又招呼兔子兔孙,一窝都下地,啃完了地边的,就往深处啃去。它们咔嚓、咔嚓地啃着,绿油油的麦苗,几乎染绿了兔子们的嘴巴,也染绿了兔子们的心和肺。我几乎对这些可恶的兔子咬牙切齿了。不过二十年后的今天,兔子在乡下的竹子村已经很少见,所以也只有今天,我才感觉到兔子的可爱。

  那一个傍晚,我在地头上,寻找兔子下山的路径。兔子半夜里从山上下来,一般不走光明大道,如同人间的贼一样。尤其是通往麦地最后的几步路,狡猾的老兔子会从茂密的草丛里,或者刺笼里钻出来,再下到地里;只有那些年轻的兔子,一股脑走现成的道儿。所以,在我家的地头上,无论是现成的道儿,还是兔子有可能从那里钻出来的草丛、刺笼,我都楔上了捽子。五十米靠山的地边,我下了近四十个捽子。我就不信了,那些害人精胆敢冒失地啃绿它们的嘴巴。

  下捽子也是有技巧的。倘若在山路下,要下在靠草丛的路边,待捽子楔进去之后,再用草丛做个掩护。不然,精明的兔子若看见了明晃晃的铁丝,它会绕道走开。下捽子也不能下在路边的小树下,倘若如此,即使兔子被捽住了,只要捽住的不是脖子,而是腿,兔子会绕着小树转圈儿,几个回合就会把铁丝拧断,它也就逃之夭夭了。

  依据爷爷教给我的这些经验,把那四十个兔捽子一一下好后,再一一做了掩护。不过下捽子还可以声东击西,在明路上下几个,故意让兔子看见,这样它们就会绕道;然而,在兔子绕行的道上,连续下上几个做好掩护的捽子,正当兔子暗自高兴,逃过了猎人的陷阱,麻痹大意之时,却一头撞进猎人的另外的圈套。“再狡猾的猎物,也逃不脱猎人的眼睛。”这句话用在这里,再恰切不过了。

  三

  我下完最后一个捽子,直起腰,看看四周,暮色已经合拢。我急忙拎着斧头,回望一眼那些隐蔽进山边草丛的捽子,心中暗自高兴。心想,害人的兔子,狡猾的兔子,只要胆敢下山来,就没那么好的运气了。

  这是十二月的傍晚,天说黑就黑了下来,我要在还能看清山路之前,赶回家里。我蹚着山路上的枯草,脚步嗒嗒作响。要不是这些兔子祸害了麦苗,我根本不愿在这寒冷的傍晚,掏这么大的本钱跑出来。

  我很讨厌吃野兔的肉,我可以这样表述那时我对兔子的看法。兔子太不值钱了,野兔的肉几乎没人喜欢吃,它腥味太重,又黏黏糊糊的,吃起来像木疙瘩;而兔子的毛皮,大个头儿的、完整不被损坏的,才五角钱一张。总之,那时候我对兔子,倘若不是为了保护那绿油油的麦苗,我才懒得跟它们为敌呢。

  我对兔子的反感,缘于我吃兔子肉吃得太多了,几乎吃腻了。爷爷那时候六十来岁,冬天里整日在山上打猎,野鸡、狼、野猪、野猫、獾子之类,年年都能打到好多。我听爷爷讲,他年轻的时候,曾经打死过老虎和豹子,不过那离现在已经六七十年了。爷爷每次打猎回来,背篓子里至少也会装着一只兔子。爷爷打猎,用的是装着霰弹的猎枪。这样的土制猎抢,一般打五十米远就已经很不错。不过一把霰弹飞出去,像一个散开的网,任何一粒子弹击中,兔子就会毙命。爷爷一般不打这些小动物。爷爷说,打这些小动物,还不够子弹的钱,打这些小动物,都是赔钱的买卖。

  爷爷几乎每天都给我煮兔肉啃,直啃得我嘴巴麻木,只想啃白馍馍了。现在,我听见谁说兔子,或者见了兔子,我就想起天天啃兔子肉的的年月。那时候土地没有肥料,最肥沃的麦地亩产三百多斤;你可以想象,在腊月里,那些随处可见的兔子,在夜半三更时偷偷摸摸地跑下山来,啃坏了很多麦苗,让我第二年没有白馍馍吃,你就可以想象,我对害人精的野兔子是什么感觉了。

  四

  逮兔子除了纯粹的打猎之外,就是下捽子。还有一种方法是领着猎狗,去追赶有伤,或者年幼的兔子。下过捽子之后的第二天一大早,天还灰灰亮的时候,我就领着小黑,兴冲冲往北地去了。

  离北地还很远,我就看到一只兔子,在那地边上翻腾来折腾去。我知道那是一只兔子被捽住了,我不甘心下的四十个捽子,就捽住了一只兔子。借着晨曦暗淡的光,我向五十米长的地边望去,空空如也。我知道,一旦一只兔子被捽住,别的兔子就会警觉起来。

  我加快步子,几乎小跑。离那只兔子还有二十米远,我开始暗自高兴。我估摸着,这是一只至少八斤重的兔子,尽管我不喜欢吃兔肉,但能够逮到一只这么大的兔子,我立刻激动起来。我的脚步不停,但我在琢磨,这肯定是一只老兔子,是兔子的父亲或者兔子的母亲,领着一窝兔子兔孙,浩浩荡荡下山啃麦苗来了。

  这只兔子走在前面,试探着道路的安全。这肯定是一只狡猾的兔子,它在一点一点磨蹭着,小心翼翼往麦地挪移着;它提醒它的子孙,千万不要碰到猎人下的捽子。我知道这只老兔子已经看到下在明处的几个捽子了,它已经熟练地绕过。现在,它钻进一堆刺笼里,以为刺笼里比较安全,然后再从刺笼里的某一条缝隙钻出来。可惜它千算万算,还是没有逃过猎人的心思。这是一只快接近麦苗的兔子,它内心一阵狂喜;但它不知道,我下在那儿的捽子,已经等它半个夜晚了。

  就是这一刻,它的一条前腿已经钻进捽子的活扣里。这时候,也是它暗自高兴的时刻,它回过头来招呼兔子兔孙,说,都下来吧,没事,这绿油油的味道太香了。说完,它准备一个跃起,跳到麦地里;可是,它的后腿刚刚使劲儿,前腿刚刚往上迈,捽子的活扣已经拉紧了。这只兔子还没跃起来,就摔在了地上。它知道,它已经遇到了麻烦。它慌忙招呼兔子兔孙,或许还有它的兔老婆,要这一大家子赶快逃命。

  它开始想尽办法来摆脱这个捽子,它越是使劲挣脱,捽子的活扣越是捽得紧。它感觉到疼痛,它感觉到它的前腿的一层皮毛掉了。它歇息了一下,抬头看了看满天的星星,它感觉到它的世界已经暗淡。它发出一声哀嚎,这是在告诉它的那一大家子,要它们赶快离开。它知道,这里已经是一个满布陷阱的是非之地了。

  它前腿上的皮肉已经没了,露出洁白的骨头。捽子已经捽到骨头上,它无论如何挣扎,都已经无济于事。它已经煎熬了大半夜,劳累和疼痛同时袭击着它。它在瑟瑟发抖,寒冷的霜冻下在它的身上,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洁白的雪花。

  我很远就看到它已经奄奄一息,小黑也早看见了它,早汪汪地冲了过去。我想,一只肥大的兔子,这是我一个冬天逮到的最大的一只兔子啊。太令人兴奋了,我紧跟着小黑也跑了起来。可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小黑跑到这只兔子跟前,准备张嘴咬它的脖子,“说时迟,那时快”,这只兔子嘎嘣一声,咬断了自己的那一条前腿,一拐一瘸地跑了。

  五

  我看着这只一跟头一跟头往前跑的三条腿的兔子,顿时惊呆了。不仅我惊呆了,连我那只凶狠的猎狗—小黑,也惊呆了。它被这只突然逃窜的兔子,吓得身子往后坐了一下;我看出了小黑的迟疑,小黑回过头来,也看出了我的迟疑。直到兔子跑出好几米远,我才反应过来,小黑也反应过来了;在我的吆喝下,它立刻追赶了上去。那只兔子在前面,小黑在中间,我在后面,我们三个就像赛跑,那只兔子在前面领着路,我们跑了一个早晨。

  那只兔子向东跑去,前面是一条小河,它扑通扑通蹚着水,过去了。小黑跑到河边却停了下来,它在寻找水浅处。直至我追赶到河边,小黑才绕道上游,蹚过水去。这时候兔子已经跑到山边,以我的经验,追赶到这儿就不应该追赶了;可是,我却突然有了穷追不舍的念头。我脱掉鞋子,迅速蹚过河水,再穿上鞋子,小黑也跑到了山边。可是那只兔子,已经抛下我们三百米远。这是一只正要爬山的兔子,好在它只有三条腿,否则我们没一点儿追赶上它的希望。

  小黑爬山不行,还没我爬得快。小黑现在的价值,是替我盯着那只兔子,别让它跑丢。以前我领着小黑在河坡里蹚兔子,主要是靠狗的鼻子。狗的鼻子灵敏,只要它一闻,就知道兔子藏在哪里。这时候兔子再也没有了隐藏的耐心,就撒欢跑出来。而现在,小黑跑是跑不过那只兔子了,它几乎也跑不过我。我跑在小黑的前面,小黑在我的后面,翘着尾巴跟着,像个做事不力的孩子。

  那只兔子快翻过东山了,我还在半山腰,可是我追赶它的兴趣,不但一点没有减少,反而更加强烈。我气喘吁吁,手脚并用,连跑带爬,如此下劲儿,我离那只兔子也就越来越近。

  我离那只兔子不到五米了,不到三米了。之前,我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追赶过一只野兔。现在,我已经把一只野兔追赶得不跑了,但我不愿意去逮它。我和小黑又追赶一座小山之后,在一个山脊上,那只三条腿的兔子,终于老老实实地趴在地上了。

  它翻着兔眼看着我,我翻着人眼看着它,我们俩对看着,我感觉到它是崩溃了。它肯定在想,它活了那么多年,长到那么大,还从来没有一个猎人这么卖命地追赶它。我也在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卖命地追赶一只野兔呢?这时候小黑跟上来了,它一口咬住这只兔子的脖子,而我喝止住了它,小黑又松开了口。

  那只兔子已不再惊恐,它也不再跑了,它在喘着粗气。我说,你还跑啊,我就不信了,我追赶不上你。我这么说的时候,心中充满一股豪气,我感觉奔跑两座小山的疲累,一扫而光了。

  我抓住那只兔子的脖子,拎起来,估摸了估摸,确实有八斤重。这时候我看见它的那一条断腿,还在向外渗透着热气腾腾的血。那是骨头,白色的,已经被它自己咬断了。现在,我看着它的剩下的半截子断腿,仿佛再次听到,它在那个逃命的一刻,不惜一切地给咬断了,咔嚓一声,时隔多年,我仍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到那咔嚓的一声,回响在我的耳边和心头。

  我用手摸了摸那只兔子的肚子,里面有兔崽。我轻轻地给自己说,放了它吧,这是一只已经有了崽的母兔子。然而我一想到,这只母兔子下一窝兔崽后,就会领着它的兔子兔孙再次祸害我的麦苗,我就又憎恨起它们来了。

  六

  二十年后,我已经记不得是否放走了那一只怀了崽的母兔子。我怎么能杀戮一只怀了崽的母兔子呢?

  我们生活的今天,野兔子已经成为稀有物种了。现在,我们生活在城市里,想看到当年泛滥成灾的兔子,只能说异想天开;现在,那些我记忆中的灰毛兔,只有动物园圈养的那么几只了。

  我前几天回乡下竹子村,一个人去当年追赶兔子的地方,蹚过那条河,爬过两座小山。可是二十年过后,这里的野生兔子没有了,我这山爬得着实索然无味,只剩下奔跑的无奈的象征和隐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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