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卫登,三十五岁,是一个作家。有一次,当我横渡旧金山海湾的当儿,突然遇上弥漫的大雾,一只汽船在浓雾中一头撞在我乘的那艘渡轮的腰部。顷刻间,渡轮发出木料压裂、破碎的声音,随着一阵狂风刮过来,渡轮沉没了,我只来得及抓住一只救命圈,就掉进了冷得刺骨的海水里。我挣扎,沉浮,呼救,划水……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这才被一条名叫“魔鬼号”的捕海豹船救起。“魔鬼号”的船长叫赖生,绰号海狼。他身体魁梧,臂粗胸宽,强壮得像一头公牛,又专制得像一个魔王。当我去请求他送我上岸时,他一把捏住了我的右手,险些儿将我的手捏碎了。我疼得像一个小学生似的叫喊起来。他仔细看了看我的手,说:“你在船上当茶房吧,二十块钱一个月。这样,你可以学习自主,因为你的手很白嫩,看来是依靠死人的钱过日子的。”说着,他把过去的茶房李区叫来,要他去担任划手。这个十六岁的孩子非常倔强,他说:“我没有订过做划手的合同,船长。我不高兴划船。”海狼见他竟敢顶嘴,二话没说,手起一拳击在他的肚子上,只一下就将他打倒在甲板上,任他痛得在地上直打滚。在这样武力的威胁下,我一下子从一个绅士变成了一个茶房。
我从没干过任何粗活,干茶房这一行叫我出足了洋相:风浪中,我在甲板上跌得东倒西歪,摔伤了膝盖;还不小心在煎锅上烫伤了手肘,揭掉了一层皮……最叫人生气的是厨子多玛,他一反我刚被救上船时百般讨好我,想讨一点赏钱的可怜相,现在已千方百计地来侮辱我,讥笑我。他先偷了我的钱,当我问他看没看见我的钱时,他竟动手打了我;然后还强迫我叫他“东家”和“先生”,并把他份内的一切工作都推给我做。这一切使我也变成了一只野兽,我也对他咆哮起来。于是他拿来一把刀锋长而薄的菜刀,对着我一味的磨啊磨的,意思是有朝一日要一刀宰了我。开始时,我真吓坏了。过了几天,我被逼急了,也去找来一把匕首,坐在他对面动手磨起来。这样一来,他倒反被我吓住了。他呵呵呵假笑着说:“老弟,要我们演戏给那些坏蛋看吗?这有什么意思?来,咱们还是握握手和好吧。” 这以后,我的境遇总算好转了一点,再加上我懂得一点医务知识,当船长海狼头痛的时候,我就为他治头痛。然而船上的一切都被暴力所统治着,斗殴和打架时常发生。有一次,水手约翰生说了一句船上卖给他的油布衣质地太差的话,多玛听见了,就去向海狼告了状。于是海狼马上把约翰生关在房里痛打了一顿。帮助他打人的还有大副洛奇。他们两个用拳头打他,用厚皮鞋踢他,打倒他又拉他起来,再打得他倒下去。约翰生的眼睛已经张不开,不能看人了,耳朵、眼睛、鼻孔、嘴巴里都流出血来,弄得房间里像屠宰场一样。直到他躺在地上站不起来,他们还要打他、踢他。最后,两个凶手拉起已经失去知觉的约翰生,像一只垃圾袋似地将他扔在甲板上。一般的人看见了谁也不敢说什么,唯有李区这个孩子大声叫骂:“海狼赖生,你这个不得好死的东西!你要进地狱才对,你这个无赖!你这个杀人犯!你这个猪猡!”我吓呆了,生怕海狼会马上杀了他。
但海狼只装作没听见,没有动手。这时候,厨子多嘴了:“李区,你说这种闲话不怕罪过吗?”话刚出口,就遭到了李区的一顿好打,直打得他在甲板上滚过去,爬过来,最后躺在地上不能动弹为止。下午,打海豹的猎人们之间又发生了枪战。拳击和殴打的声音持续了很久,有两个人受了重伤。
有一天夜里,风平浪静,我正走过甲板,看见黑越触的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定睛一看,只见船长海狼正水淋淋地从船后的栏杆上爬上来。他的右颊染着血,这是从头上伤处流下来的。
原来,他在黑暗中遭人暗算,被推下了海,多亏他强有力的手救了他。
他连湿衣都不换,立即叫我擎着灯,同他一起到下舱水手的寝室里去寻找推他下水的人。他一个又一个地查过去,看谁是真睡谁是假睡。突然,“砰”的一声,我手里的灯被打碎了。黑暗中,有人一下子跳到了海狼身上。我听见的是李区和海狼搏斗的声音。海狼发出的是一阵狂怒的咆哮,李区也发出一阵拼命的可怖的呼叫。我吓得赶紧趴下身爬进床底下,一声也不敢吭。只听得搏斗声一阵又一阵传来,李区在大声叫嚷:“快递一把刀给我!”约翰生在叫唤:“快,打他的脑袋!快!”但是,由于大家七手八脚,力量不能用在一处,最后让海狼逃了出去。
当海狼逃上甲板不久,我也爬了出去,他要我替他治伤包扎。包扎一结束,海狼说:“卫登,我们缺一个大副,此后你就干这个活,月薪七十五块钱。”他是要我代替死了不久的洛奇。我惊惶地说:“我……我不懂航海术。
再说,我也不愿在这鬼船上当大副!”听了我的话,海狼的眼睛里突然露出冷酷的闪光,他冷冷地说:“现在,卫登先生,晚安。”我就这样当上了大副,以后不得不去学习起航海术来。
李区和约翰生两个一直在寻找机会,想杀死海狼:有一回李区猛的将一把匕首飞过去,只差一点儿没刺中海狼赖生的咽喉。还有一回,李区偷偷到下舱去拿了一支装上弹药的散弹枪,跑到甲板上来,但是被另一个水手挡住了,缴了械。
在这样的气氛下,人人都想出走。有一次,大家到一个小岛上去装淡水,有两个水手趁机划了一只舢板逃走了。海狼下令向他们开火。两个猎人拿起猎枪来,懒洋洋地朝逃亡者打起枪亲。他们三枪之内打断了他们的桨板,逼得他们只好乖乖儿回到海船上来。
不久,“魔鬼号”已进入海豹区,大家开始追杀大批海豹,剥下它们的皮,丢下尸体给鲨鱼吃,弄得船上一股子的血腥味儿,真是残忍极了。但不久,三号舢板和约翰生、李区一起失除了。海狼知道后就大发雷霆,他放“魔鬼号”去追,可惜追到的却是一只上面有五个人的舢板。他们是一只遇难的船上逃出来的。
“魔鬼号”又追了一段路程,最后,终于追上了李区和约翰生的舢板。
这时风浪正大,舢板已漏水,非常危险,李区和约翰生没有别的避难所,他们想回到大船上来,可是海狼故意让大船在他们不远不近的地方逗他们,终于,李区和约翰生就这样眼睁睁地被葬身鱼腹了。
海狼又拿出老脾气来,不允许救上船来的五个人回去,甚至连其中的名叫玛特的那个女人也不放。后来我才知道,玛特原来是一个诗人,这叫我和她接近了许多。我们谈了很多。我们的接近使海狼很不高兴,他找到了一件事来发泄心里的怒火。这天,正好厨子多玛烧的食物很不干净,海狼就说:“我已经警告过你,厨子,现在你就得吃苦头了。”多玛的脸刷的一下变得苍白了。当海狼要来一条绳和叫来两个人时,多玛发疯似地逃出了厨房,在甲板上躲来躲去地躲避追捕。他后面那两个嘻嘻哈哈的水手在追他。多玛像猫一般一跳就跳到房舱顶上,向后逃了过去。追他的人越来越多,多玛终于被捉到甲板上。他哭喊着,嘴巴里叽叽咕咕地说个不停,嘴里流出了血水和泡沫。海狼拿来一根绳套在他的腋下,然后将他提到船后梢,“扑咚”一声抛入海中。“魔鬼号”在破浪前进,那个厨子像软木塞一般地拖在水面,被淹得个半死不活、正当船上人看得兴高采烈的时候,一条鲨鱼追上了多玛,一口将他的右腿齐根咬断了。人们赶紧拉他上来。厨子在甲板上挣扎着爬过来,只一口咬住了海狼的小腿。海狼俯下身去,冷静地在他耳朵下面的颚骨上用手指一掐,多玛的嘴张了开来,海狼就没事儿似的踱了开去。没一刻,多玛就咽了气。
海风静悄悄地吹着,把“魔鬼号”吹向北方的海豹产地。在北纬44度,一个风暴漫天的海面上,我们又遇见了海豹。风儿永远在那里吹送着无边的雾气。这里,我们又要对海豹大开杀戒了。但是,这时背后有一条船赶了上来。这条汽船名叫:“马其顿号”。船长叫活阎罗赖生,正是海狼赖生的亲哥哥。他们兄弟俩是冤家对头,每次碰上了非要斗个你死我活不可。果然,“马其顿号”一来就放下十四只舢板去打海豹。而“魔鬼号”这时已只剩下五只舢板,等他们再去打猎时,海豹已被前面的人打得差不多了。这叫海狼无比愤怒。第二天,“马其顿号”又来这一套。海狼随即采取了措施:他等到“马其顿号”的烟在东北的天边消逝后,他追上了他们的一只舢板;舢板上一共有三个人。一个猎人和两个划手,他们惊疑地注视海狼。海狼站在甲板上向他们挥手打招呼:“喂:好朋友,到我们船上来玩吧!”在海上,到别的船上去玩,就像陆地上的人们串门一样。他们舢板上有一位个儿比海狼还高的巨人应邀上船来了。当海狼在舱口请他下房舱去坐坐的时候,他脸上曾露出过疑惧的神色。但当低头看见主人比他矮一截时,他也就泰然了。他们一同走进房舱;门才一关上,蓦的,从舱底里传出一阵使人窒息的狂吼,接着就是激战的声音。没一会,搏斗声就消失了。这个巨人不是海狼的对手,被他制服了。海狼掸掸灰尘,独自儿上甲板来了。他对另外两个划手说:“你们的猎人已决定留在我的船上了,你们也把舢板吊上来吧!”在他武力的威胁下,舢板被吊了上来。“魔鬼号”又追了上去。前面,“魔鬼号”的五只舢板正在分别包围“马其顿号”的两只舢板。海狼举起一支来福枪,靠在船栏上,“砰砰砰”三声,就打得对方的两个舵工丢下桨,跌入舱底。就这样,他又俘虏了两只舢板,一共六个人,让他们来为自己服务。不久,“马其顿号”发现这事了,它发疯似地赶回来。突然“轰”的一声巨响,他们的甲板上冲出一股烟来,“魔鬼号”主帆的帆面上马上被打出一个窟窿来。“马其顿号”在开小炮了。这时海狼正与水手们聚集在甲板上,他们哈哈大笑,手挥帽子,驾着船一头窜进了浓厚、潮湿的雾阵里消失了,直气得活阎罗暴跳如雷。
这以后,海狼的头痛病又发作了。这次病得更厉害,他两眼睁不开,躺在床上起不来。我知道这是个极好的机会,就和玛特女士赶快偷偷取了不少食物,枪弹和衣服,登上一艘舢板,朝着日本的方向划去。可惜天公不作美,西北风一直刮个不停,我们俩全身被溅得透湿。后来,莫名其妙的风又转了向,将我们带到了荒凉的白令湾。最终,总算来到了一个海湾。这里,巨浪拍击着半月形的白沙滩,沙滩上散布着无数的海豹,它们发出的咆哮声就像远处的雷声。我们上了岸,搭起两间小屋,打来几只海豹,我们吃海豹肉,熬海豹油,用海豹的皮做了屋顶。就这样,我们过了好几个月的野蛮人日子。
可是,有一天,一件十分奇怪的事情发生了、这一天的天气很好。太阳正发着光,当我跨出小屋,准备去打海豹的时候,我不禁呆住了。在离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有一条黑色的大船停着,没有帆,船头冲在海滩上,船上的一切全破破烂烂的,但它的的确确是“魔鬼号”。我的眼睛一阵发黑,差点儿没晕倒。我强自镇定下来,在腰间佩上一把刀,取了枪,装上了子弹,然后膛着水悄悄儿爬了上去。我要去看一看,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船上一个人也没有,我小心翼翼地走下扶梯,下舱传来一般长久没住人,发霉的气息,到处扔着遗弃的、破烂的农裤和长统靴。看来,他们是勿匆离船的。啊,贮藏室里不知还有没有食物留下,我打算去取一点。我正作这打算,扶梯上有个人影一闪,我看见了海狼。他站在上面正盯着我瞧呢。我吓得差点儿叫出声来,急忙将手枪对准了他。过了一阵,他开口了:“王登,是你吗?你为什么不开枪?啊,对了,你是不杀一个手无寸铁的人的。”他的声音很虚弱。随即,他双手抱头,一下子倒在甲板上打起滚来。看来,他的头痛病时时在折磨他。在他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知道了“魔鬼号”落到这个地步的经过:先是他的亲哥哥活阎罗赖生的“马其顿号”追上了他,用枪炮逼住地,然后出钱收买了“魔鬼号”所有的水手和猎人,扔下他一个人走了。接着,海狼发现帆上的绳索都被割得将断未断的,这是有人暗中报复他。于是,在以后几天的狂风暴雨中,“魔鬼号”就只好听天由命了。话虽这么说,但我实在害怕这个恶狼一般的人。我不敢接近他,只好溜下船,灰溜溜地回来了。
过后的几天里,我天天在等待海狼上岸来,与我决一死战,可是他并不来。我想上去探探,玛特女士制止了我。他说:“啊,千万别去!我怕他!”我说:“我有手枪呢。我已经将船上听有的武器都收来了。”玛特还是下放心。她声音抖抖地说,“但是,也还有手,他的那双可怕的手!”我听了,也就没上去。不过,我最后还是忍不住上船去了。他的头痛时时发作,这已使他的眼睛瞎了。这对我们来说,无疑是一个好消息、这时,玛特女士提出来,如果能修理好船桅,我们就可以驾了船回去。这个主意真不坏,我马上动手和她一起干起来。这样干了好几天,有一回,海浪听见我在甲板上干活,就摸着过来问:“喂,朋友,你们在干什么?要凿穿我的船吗?”我说:“恰恰相反,我在修船。”他有些疑惑,问我:“你们修它干吗?这可是我的船呢。”我回答他:“现在你已经无能为力了。你不打算同我们一起回去吗?”他说:“啊,你已经能够自主了。这很好。但是,我不许你动我的船。我打算死在这里。”当天夜里,他破坏了我们千辛万苦做的一切,将吊架啊,桅杆啊统统扔进了海里。当我第二天上船看到这一切时,我气得差点儿没一枪崩了他。现在,一切都又只好从头来。
一天,我和玛特女士正在甲板上装那台上制的吊车,只见海狼又来了。
他的行动迟缓而又衰弱,脚步有些蹒跚,随后他昏沉沉地停了下来,蜷缩起身子,“砰”的一声倒了下去。我三脚并作两步跑上去看他,他好像失去了知觉,我蹲下身来摸他的额头。猛的,他的手像一个铁箍子扣住了我的手腕,我吓得大叫起来。他用一只手一把擒住了我的双手,腾出另一只手扼住了我的喉咙。玛特女士尖叫起来,拼命想拉开他的手,但是她的力气太小,又有什么用?幸好她飞快地跑去拿来了一根打海豹用的大棒,只一棒就把他打昏过去,这才将我从死亡边缘救了回来。我爬起身来,连忙去拿来脚镣手铐,将他锁了起来,按时给他送点儿吃的。这样,我们再也不怕他来捣乱了。
以后的几天里,海狼真的越来越虚弱,他的一只右手瘫痪了,可是经过上一次的受骗,我再也不敢轻易相信他。果然,不久又出了事。当我们成功地将桅杆竖起来的时候,我们突然闻到空气中有一股烟味儿,只见一阵阵的浓烟从下舱的楼梯口冒上来。我战战兢兢地冲下去,发现海狼用他那只还管用的左手点着了火,想把船和他自己一起烧掉。我们赶紧提来几桶水将火浇灭,不久,海狼也终于咽下了他最后的一口气。当天,我们就进行海葬,将他的尸体扔进了大海。
帆最终挂了上去,我们可以动身了。风浪很大,船上只有我和玛特女士两个人。我们忙得精疲力竭,总算让船上了路。这样驶了三天,第四天早晨,我们遇上一艘美国的查税船。到此,我们才算回到了文明世界。
海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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