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萧北风寒
易帜
鬼子来了。
其实鬼子早就来了,说是来帮东北的老百姓维持治安,打胡子,打乱匪,只打坏人不打好人,让愚昧不化的中国人过上像日本那样的文明日子。虽说前几年也曾在皇姑屯彝了颗炸弹打发了张作霖,张大帅总不是坏人吧,大大的好人呐,东北民众的父母啊,但炸了就炸了,终究也没出什么大乱子。东北军依旧在北大营好好地驻着,鬼子依旧替东北军维持着治安。
但这回鬼子真的来了,不管好人坏人,只要是中国人,都杀。
鬼子好端端的,怎么了这是?大概是维持腻了吧,就不维持了。
民国二十年上秋,鬼子很不文明地来了。
兰天林的眼线星夜从沈阳赶回了朝阳县大平房村兰天林的老营,看到兰天林正在和几个绺子里的首领打麻将。
兰天林平时最恨嫖女人和赌钱。在他的绺子里,无论上下,发现有犯在女人上边的,不管是逛窖子还是强奸民女,一律枪毙,绝不姑息;发现有赌钱的,不管是打麻将掷骰子斗鸡推牌九,同样赏一粒枪子,严惩不贷。可是今天他特地派人借了副麻将亲自摆上,兴致格外浓厚,认真地出着每一张牌。相反另外三个人却多少有些不在状态,或神情冷淡,或心事重重,或心不在焉。
谁都明白这场麻将意味着什么。
辽西江湖上,有谁不知道兰天林,那他还配当胡子吗?
兰天林,一八九七年出生于北票县兰家窑村的一个贫苦农民家庭。二十五岁上因犯赌而被本乡劣绅强霸了妻子,妻子不堪其辱投井而死。兰天林气恨之下,跑到朝阳县板达营子镇警察所当了巡警。两年后再次对顶头上司借催赌债为名霸人田产逼死人命产生强烈不满。月黑风高夜,兰天林一刀挑了上司,一把大火烧了警察所,亡命绿林。第二年秋与义弟李海峰在锦县东苇塘一带联合当地农民赶跑了官府食盐专卖公署的恶霸盐警头目满八爷,武装占领了盐滩。自号“平东”,劫富济贫,声名鹊起。
眼下,正是“平东”大旗到处锐不可当、官兵闻风避退三舍、兰天林如日中天的时候,他却不想玩了,要出家当什么道士去,要把瓢把子交给李海峰。
李海峰怎么敢接?别人能笑呵呵地看着李海峰来接么?
“自摸,和了!”兰天林把抓到的一张牌不文不火地往下撂——啪地一声拍到桌上,把三个有一搭没一搭的牌友吓了一跳,忙凑过头来细看。
眼下“平东”这支人马过千横扫辽西的绺子是由三股势力组成的,兰天林李海峰这股是最大的,也算原始股。还有两股,一个是“忠义白枪会”,会长是阜新县的苑九占,一个是“盖中华”,掌柜的是新民县的项青山。苑九占和项青山本来也是各自独霸一方的角色,都是冲着兰天林的名声主动投奔来的。同样是冲着兰天林的名声推了兰天林和李海峰做了大当家的和二当家的,自己甘居老三老四。想当年兰天林和苑九占、项青山等辽西道上七大绺子的龙头大爷们杀鸡沥洒歃血为盟那会儿,李海峰还是个半大孩子呢,他们怎么肯尿他这一壶……
今儿的牌桌甫一支上,兰天林就命李海峰坐在东边,李海峰嘴巴张了张还想说什么,被兰天林摁到了太师椅上:“你就给我做东,别他妈的不听话!”然后兰天林在北边的长条凳子上坐了下来,暖着笑脸对苑九占和项青山招呼,“坐呀坐呀,二位贤弟,坐。”
兰天林给今儿的牌局定下了规矩,不带喜不加番不过门不开杠,只打平和。
奇了。土匪打麻将一般可没有打平和的。土匪骑的是战马,握的是刀枪,过的是今天向明天借来的日子,赌的是命。赌命的牌局可有心平气和的么?
兰天林却和了,而且不是诈和。
这把牌正是坐在南边的苑九占坐庄家,而兰天林和的这张牌恰恰是单吊“北风”,而且是一只绝张。兰天林含着笑向对面看过去,发现苑九占刚刚把目光从牌上抬起来也正在面无表情地端详着他。兰天林知道,苑、项二人中,真正不服气的是苑九占。苑九占已经在背后对项青山放出话来了,兰天林实在要是把瓢把子让给李海峰,他就劈杆子散伙。
眼线就是在这个当儿被两个弟兄抬进屋来的。他骑着马疾驰了一夜,马骑死了。又骑着自己的双腿以马的速度狂奔了一天,人也只剩一口气儿了。
“南满铁路柳条湖炸了、本庄繁下令开炮了、东北军没放一枪一弹全跑没影了,鬼子进了北大营,枪械装备钱款,能搬动的都抢走了,又一把火烧了北大营,鬼子在城里杀人放火抢财抢东西糟蹋女人,沈阳城陷了……”眼线整整报告了一个多时辰。眼线滔滔不绝而没有声调顿挫地说着,脸上的表情是麻木的。因为累,把表情的变化给累没了。
突然兰天林的牙关里咯嘣一声,众人一惊,紧接着“叭——”一张一直捏在兰天林手里的麻将牌硬生生地断了。“呸!”兰天林将半颗咬断的槽牙吐进牌海里。手一松两截断牌掉在桌上。几个首领一定睛:竟是一张“南风”,南边的苑九占脸色一凛,忙抬头。
兰天林目射寒光,满脸杀气,冷冷地吐出十个渗出血丝来的字:“不打麻将了,扯旗打日本!”
房门咣地一声撞开了,一个婆子跌进来:“兰爷兰爷,小姐又咳血啦——”
麻将桌子咣地一声翻了个底朝天,不是谁的手掀翻的,兰天林眼里根本没有眼前这张桌子的存在,“小姐又咳血啦”使兰天林眼中视如无物,桌子没长眼,被挺起的身躯撞得飞了出去,把那倒霉的婆子迎面撞翻在地,尚未爬起身来的婆子随即被兰天林踏在了脚下。坐在紧里边的兰天林坦克一般开了出去。几个首领愣了一瞬,忙踩着一地的麻将牌追出去。
第三天拂晓,兰天林披着两肩的晨露伫在山岗上,被黎明前的黑暗凝聚成一块的山远远近近深深浅浅地在兰天林经宿未眠的眼里渐渐有层次地朦胧出来,在低垂的天幕上勾勒出了灰白的轮廓,雾一般地连绵开去。兰天林把目光抬一抬,落在太阳应该升起的地方。
当年,兰天林的妻子被劣绅逼死后他再也没有续娶。亡妻只给他留下一个小女儿,妈妈投井时她还不满三岁,到现在也才九岁。兰天林给这孩子取名叫目莲,寄寓着两层含义:一来是说这孩子就像自己的眼睛一样,更希望孩子像眼中的一朵莲花一般,出淤泥而不染,冰肌雪骨,傲世纯洁;二来取“目莲救母“的典故,警喻女儿时时不要忘了母亲的深仇大恨。
然而目莲却真又是个先天命苦后天又没福的孩子。打小就体弱多病,无论兰天林怎样含着、捧着、哄着,孩子始终像一颗见不到阳光的小苗一样恹恹地生长着。屋漏偏逢连阴雨,今年一开春,孩子又患上了肺结核病。在当时,肺结核几乎就等于是今天的癌,是绝症。听着女儿紧一声慢一声又怯又细的咳嗽,真仿佛紧一颗慢一颗的子弹呼啸而来,眼睁睁地不间断地楔进了做父亲的胸膛——兰天林伤心欲绝。甚至固执地认为,是因为自己聚兵扯旗,杀戮于绿林之中,双手沾血太多,才使爱女有这么一劫。已经几次表示要陪着女儿淡出江湖,退隐于林泉之下,相伴着暮鼓晨钟、青灯黄卷,善度残生。为了女儿的病,兰天林不知白了多少头发,南到京津,北到沈阳,冒着因辽西匪首之名而被四处通辑的危险,跑遍了各大城市,四处求医问诊,半年不到挥手抛去了上万大洋。
女儿的病总算有些起色了,兰天林眉头稍展。正式通知李海峰,为自己准备金盆,遍撒绿林帖,广请辽西各路豪杰,准备大摆辞别宴,自己将在宴上金盆洗手,同时请李海峰登坛接印。众头领再三苦劝,尤其李海峰,跪地抱住兰天林大腿声泪俱下。兰天林去意已决,不为所动。李海峰又生一计,说:“你把瓢把子给我,苑九占他们会不服的。”兰天林唾了他一脸,骂道:“你个不长鸡巴的熊货,江山是打出来的,难道还让人把现成的江山捧着送给你不成?想当初我刚拉杆子那会儿,你乖乖地服了我了么?”李海峰一赌气又说:“那你干脆把瓢把子给苑九占好了,省得他天天吵吵着要散伙。”兰天林听了暴跳如雷,一气揍了李海峰十多个大嘴巴,说:“亏你说得出口,这像我姓兰的义弟说的话么?‘平东’大旗是那么容易扯起来的么?那是咱们兄弟拎着脑袋拼出来的家当啊,怎么能白白地让给外人!苑九占、项青山他们算得了什么,好便好,是咱的兄弟,不好又能怎么样,要散伙,那就散他娘伙!”李海峰万般无奈,只得称病卧床,闭门不出。兰天林只好反过来又来劝他。
就在兄弟俩拉锯似地互相苦劝相持不下的时候,民国二十年九月十八日,这个岁月长河里千千万万个同样的日子之一,平平常常地来临了,平平常常地与人们擦肩而过。
又是一天过去了。天黑透了顶……天又白了个边儿。兰天林双腿盘在炕上,一手轻轻地抚着熟睡的目莲的头发,一手狠狠地攥着腰间手枪的枪柄。兰天林在炕上坐了一夜。
目莲起来了,乖乖地偎在父亲身边喝汤药。“女儿呀,女儿呀,自己倥偬半生,无亲无故,就算有,兵荒马乱的年月谁又敢收留我的女儿呢?仍旧带着女儿退出去?往哪退?日本人上来的节骨眼我退下去?那我还配叫兰天林吗?”兰天林心如刀绞,头痛欲裂。
天大亮了,兰天林踱出门外,背着手仰望着天上很好的太阳。背后脚步声犹犹豫豫地跟来,越来越近了,一件长衫披到了他的肩上。兰天林没回头,说:“老二,金盆摔了吧。我要重新扯旗拉杆子,和小日本干到底。”
“什么?大哥,你说什么?真的呀?”
“怎么,老二,你聋了么?”
李海峰以手加额,潸然泪下。
第五天一大早,凛凛风中,千余名弟兄聚在“平东”老营大平房村的乡场上。大家已经明显感觉出今日的气氛非同往日,压抑得很。有人在小声地议论,更多的人把目光投向了老营大院枪楼顶。那时,往日飘舞的掐金边走金线黑底翠字的“平东”大旗不见了。为什么要换旗易帜呢?这在绿林行帮的各大绺子里可是件了不得的大事,大家心里七上八下。
“司令到——”全体立正,肃然。
“弟兄们——”兰天林跳上一座大碾盘,对着下面黑压压的人头,心中百感交集,“弟兄们还不知道吧,日本鬼子几天前占领了沈阳城了,很快就要打到咱们这边来了。鬼子这是要灭咱的国,亡咱的家呀。以前咱们当胡匪是为了发财升官,威镇一方。现在我兰某人没这个打算了。国没有了,家没有了,还发什么财,升什么官,到哪去威镇一方?!弟兄们——打今儿起,我兰某人不再带着大家伙劫人劫枪绑票砸明火,要去打小鬼子了。弟兄们有愿跟着我干的,留下。不愿干的,兰某人绝不勉强。如果大家伙都不愿干,那就劈杆子散伙!姓兰的一颗脑袋一杆枪,跟日本鬼子拚到底!”
队伍炸了,有人喊,有人叫,有人振臂高呼——突然有人噌地掣出匕首刺破手臂,高高举过头顶—那是苑九占!一人做誓,众人效从,顷刻千余条匕首纷纷出鞘,瞬间千余条胳臂同时举过头顶,乡场上的寒风中霎时挺起了一片滴血的树林。
兰天林流泪了。他单腿一跪,抱拳左右拱过全场。他缓缓站起来,伸手向后一指:“弟兄们请看——”
老营枪楼顶上,一面旗不知什么时候升了起来,迎风怒摆,猎猎张扬。白底冷肃如孝,右上侧自上而下一行蓝字:“辽西农民抗日拥张铁血军”。正中上书三个大字:“老北风”。鲜红刺目,淋漓如血。
“弟兄们,咱们从今儿起就是抗日自卫军了。为什么报号叫老北风呢?前几天我和几个首领打麻将的时候,就是在南风坐庄的那当口听到鬼子占了沈阳城这档子事的。他鬼子关东军司令不是叫本庄繁吗?兰某人就是要克他这个本庄。他南我北,‘老北风’要是不把他本庄繁打他个二饼朝天四条杵地,姓兰的死不瞑目。”
萧萧北风寒(2)
赠枪
辽西走廊的背后,群山连绵起来。锦朝铁路线流过辽西走廊,经义县拐弯,剖入深山腹地,一路纵穿热河,通向关内。一列敞蓬货车迎着乍起的北风抖抖索索地来了,车上满载着刚刚未发一枪一弹便主动放弃了北大营的东北军官兵,从沈阳方向逶迤而来。他们是奉了屈从于“绝对不抵抗政策”命令的少帅张学良之命进关参加军阀混战的。火车头像一个重病缠身的逃荒老人,携儿带女吭哧吭哧地在铁轨上不堪重负地爬着。车上的兵们没精打采,一路上开小差的眼见是越来越多了。剩下的扭着头,随着列车的远去望着早已望不到影子了的沈阳城。苍山叠翠,秋风乍起,车厢里不知什么时候旋起了苍凉的歌声——
谋如雨、勇如云,
火淬钢刀血凝魂,
漫山遍野的黑土地,
三千万父老与乡亲。
举旗、前进一
舍生为成仁,
我们是忠义东北军!
弹如雨,枪如林,
铁铸诚信百练身,
血肉相联的亲子弟,
万里城郭与山村,
上马、冲阵——
殊死拚敌人,
我们是忠义东北军!
火车突然尖叫着停下了。士兵们一惊,怎么了?到哪了这是?
火车刚刚转出一个山口。机车冒出了个头,长长的铁龙还扭着身子拖在山谷里。前边开阔处一片大荒甸子,杂草丛生。不远处一座大庙,从里边跑出四十多个短衣打扮的山里人,打断了士兵们的歌声。
军列的最后一节是守车。守车里的齐旅长是整车将士里最大的官。下属向他一报告,他一听说有胡子截道?憋在心里好几天的火腾地一下,毒辣辣地窜了上来。“妈的!日本兽兵占我沈阳,杀人放火奸淫掳掠无恶不作,当官的干瞅着不让我们打,还命我们忍、命我们让、命我们退!你小小的几个毛胡子也想来趁火打劫,来得好啊,弟兄们,给我机枪准备——”
“弟兄们,别开枪——我们不是截道的,我们没有武器——”四十多个人里挺身出来一条大汉,冲着架起的机枪一躬到地,直起腰来摊开双手,又喊道,“让我们上一下车中不中?我们有话要和长官说。”
齐旅长愣一下,已经大张开机头的德国造二十响镜面匣枪垂下了,他向机枪手摆了摆手,向车下喊道:“这位兄弟,既然不是劫道的,那就请抬抬贵手,咱们大路朝天各走半边吧。兄弟我军务在身不能耽搁,恕不奉陪了。”
“长官,兄弟我真没有恶意,够意思的话,让弟兄们上个车中不?一来确实有话容秉,二来老总们一路辛苦了,弟兄们特来犒军。”
齐旅长这才发现,那四十多个山民虽没有武器,却并没有空着手,他们抱着大大小小的坛子,里边盛着满满的酒和大酱;挑着筐子,里边岗尖岗尖地装着白花花的馒头、黄澄澄的饼子、煮熟的鸡蛋和成捆的大葱等;抬着大锅,里边快要冒出来了的猪肉炖粉条还飘着热气,在秋风萧瑟的荒野中将诱人的香气一丝丝地漾出老远。士兵们看得眼睛都直了,肚子里一齐响起了冲锋号,喉结不能自抑地咕噜噜上下滚动。
“东西虽少,是个心意,请老总们笑纳。”
“好吧。”齐旅长把手枪插进皮套,眼角向机枪手做了个警醒的眼神,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弟兄们请上车吧。”
火车又徐徐启动了。齐旅长请为首的大汉到守车一谈。大汉说不必了,就在最中间架着机枪的那节说吧,和老总们说话也方便些。
士兵们啥也不顾了,争先恐后地扑向了那些坛子筐子和大锅。很多人连鸡蛋和葱的皮也来得及剥掉,眨眼间一个鸡蛋喊里咔喳下了肚,一根长长的大葱也只在舌头尖上打了个旋,三卷两卷没了踪影。把大汉看得呵呵笑起来,连说:“老总们吃吧吃吧,一会车到前边的屯子还有人等着,东西管够,今天一定要让老总们吃个饱。”齐旅长歉意地笑了笑:“让您老见笑了,不瞒您说,情况特殊,出来得太匆忙,弟兄们已经三四天没怎么吃东西了。”
大汉拱一拱手:“长官,老总们,我先自报一下家门吧,兄弟叫兰天林——”
什么?大天白日的仿佛从天边滚下来一个山霄,不偏不倚平静地炸开在列车中。齐旅长手一颤,一碗酒啪地掉在车厢板上。端酒时手心朝上,下意识地手心朝下扣在枪柄上。就近的几个兵顾不得整个的鸡蛋卡在嗓子眼里噎得直翻白眼,纷纷伸手去摸枪。
兰天林见状不禁摇头叹气,再一次把空空的双手举过头顶,“老总们,你们这是干什么,我可真是手无寸铁呀。”
齐旅长甫一镇定,立即脸红了。放下手呵斥部下道:“干什么,干什么,一惊一乍的,砢碜不砢碜,都把枪给我放下!”
枪是放下了,可是士兵们谁也不敢再喝一口酒,再嚼一口肉,虎视眈眈地盯着兰天林和他手下的弟兄们。
齐旅长不自然地笑了笑:“‘平东’大名,谁个不晓,今儿真是幸会。不知兰大当家的有何见教?莫不是让我们下车与你们一道做山大王吧?”
“回长官的话,兄弟现在已经不叫‘平东’了,改号叫‘老北风’了。” “那又怎样?” “岂敢怎样,兰某只想斗胆问一声,老总们这是要开到哪里去呀?”
“对不起,这是军事机密,恕无可奉告。”
“是呀是呀,机密机密。兄弟我没资格打听。但兄弟要是没猜错的话,小日本儿刚刚占了沈阳城,老总们这一定是去打日本的吧?”
齐旅长猛地像是又被没吃到嘴里的馒头鸡蛋狠狠噎了一口,本来一口酒没喝,脸红得却像已经大醉了:“呃,这个,是呀,打日本,打日本。”
“那兄弟就实在有些不明白了。据兰某所知,出了义县东有沈阳西有锦州,鬼子的关东军主力都在山外,到现在为止这方圆百里荒山野岭连个鬼子的影还没有,你们抓鱼怎么抓到树上来了?再者,鬼子这两天刚刚抛出了个什么东三省自治协议,那老总们就应该鼓对鼓锣对锣把他小日本打出东三省去呀,怎么打来打去打错了路线打到热河来了?兄弟一介草民,不懂军事,没习练过战略战术,特来请长官赐教。”
“这——”齐旅长嘴上卡了壳,心里的毒火又攻上来了,心说,你问我我问谁去?上边管这叫“曲线救国”,就把我们给“曲线”到这边来了。老子一个小小旅长,除了受夹板气还他妈的能干什么!
“上峰命令本部昼夜人关,另有谴用。”齐旅长心里虚,嘴上硬。
兰天林冷笑一声:“是让你们进关去打阎锡山冯玉祥吧?长官,那姓阎的和姓冯的是什么样的人咱不知道,咱也没见识过。可他们毕竟也是中国人哪!日本鬼子占了咱的沈阳,他们在砸明火杀百姓糟蹋咱的姐妹,你们却眼睁睁地边看边撤,跑到关里去找自家兄弟拼命,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一”兰天林越喊声越高,咆哮起来。
人人敛口,鸦雀无声。
齐旅长在回忆,回忆那个由突如其来的枪声爆炸声鬼子嗥叫与狂笑声构织而成的月黑风高的奇耻大辱之夜;兰天林也在回忆,就在他打麻将那天目莲又一次咳血之后,他当天下午就带着几个亲信微服化装又到锦州找洋大夫给女儿看病,却看到了这样的情景——沈阳城事变消息传来,锦州城门当天易帜,国民政府锦州市市长唐景龙拱手将政权让给了日本人。
咣当咣当——车轮撞击钢轨,声音单调地在山谷的空旷中回荡。
“兄弟是军人,军人以服从为天职。”良久,齐旅长在与兰天林眼睛与眼睛的逼视中低下头去,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
“兄弟明白。长官也是吃这碗饭的。可是,老总们可以走,兄弟我绝不会在埋着自己祖坟的家乡咽下这口恶气。老总们不是不知道,眼下这小日本有多么的嚣张,可我们的中国人又有多少就像你们的上峰一样,让外人骑在脖梗上拉屎连屁都不敢放一个。日本人接管锦州城那天,只派了一个小队,那么大一个锦州城,三十多万民众,让鬼子的一个小队就给管得服服帖帖,一个小队,才十二个人哪,十二个人就是放牛放羊放猪也不放了三十多万头啊——”兰天林声泪俱下。
齐旅长百感交集仰天长叹,一把抓住了兰天林的手:“大当家的,这么说你要——”
“对!”兰天林大手一挥,斩钉截铁,“兄弟不是牲口,兄弟是堂堂正正的中国人!”他抬手用袖头揩干眼泪,又向外用力一挥,“长官请看——”身边的一个手下立即从怀里掏出一块叠着的红绸子,几个人上前将绸子抖开,东北军们眼前一亮:一面狼牙大旗在火车上张扬起来,在山风中扑拉拉地抖。白地上斗大的红字:老北风。
“长官,兄弟出山抗日,不缺不怕死的弟兄,缺枪缺炮缺弹药,光靠鸟枪套筒大刀片是打不赢鬼子的。长官要是信得过兄弟的话,就成全了兄弟吧。”兰天林回头向手下弟兄们喝令一声:“跪下!”扑通一声,自己率先跪倒在齐旅长面前。
“哎呀,大当家的这可使不得——”齐旅长连忙伸手相搀,无奈兰天林的双膝生生铸在了车厢板上,就是拽不起来。齐旅长无地自容,想起自己和满营官兵仓皇出逃,将北大营内大小枪械一万多支、弹药无数弃之不顾,转眼间成了日军不费吹灰的战利品。够日军装备多少部队?够他们日后屠杀多少中国人?自己身为戎马倥偬多年的军人,却不能保全自己的第二生命——武器。而眼下却让一个自古以来与官兵不共戴天的绿林胡匪为了民族大义向一个辱军之将跪地相求……齐旅长眼含热泪,不知不觉间也已将双膝屈了下去。
列车呼啸,伤心一跪,相对无言。
齐旅长解下手枪,双手呈给兰天林:“兰大当家的,这枪跟了我多年了,风里雨里,枪林弹雨里,齐某枪在人在。实不相瞒,齐某自幼跟随张大帅吃粮当兵,也算身经百战了。关东大地纵横千里,和绿林豪杰们做了半辈子对头。恕齐某不恭,这枝枪就是当年张大帅因齐某剿匪有功的赏赐之物。这是把好枪啊,从今以后我再也用不着它了,送给你。”
兰天林双手接枪,举过头顶:“长官赠枪之恩,没齿不忘。请长官放心,苍天在上,兰天林绝不会辜负这枝枪的。倘若日后打赢了鬼子,你我有相见之时,兰某定将此枪完璧归赵;倘若在战斗中遭遇不测,那么这枝枪里的最后一颗子弹定然留给自己,兰某与枪一同玉碎!”
兰天林与齐旅长洒泪而别。他和弟兄们站在野地里,目送火车绝尘而去。他和弟兄们的脚前,排放着轻重机枪三挺、长短枪械一百多枝、不同型号的子弹手榴弹等十余箱。
火车远了,看不见了。火车头曳出的最后一缕黑烟消融在群山的莽莽之中……
兰天林突然双手一分一合,掣出齐旅长刚赠的枪和自己的驳壳枪,朝天扣动了扳机,啪、啪——
山鸣谷应!
萧萧北风寒(3)
劫车
十二月七日,日本关东军锦州守备队下辖三一三步兵联队长木村大尉以下三十六人,分乘两台铁道装甲车,清晨六点从锦州出发,在锦朝线上招摇而进。他们计划在中午十二点左右到达锦朝线的终点——北票。他们此行的目的有二:一来为了炫耀武力,敲山震虎,向铁路沿线的中国人警示,他们不日就要沿着锦朝线西犯,侵入热河全境;二来也是为了让装甲车熟悉熟悉路径,为即将对锦朝沿线的“接管”做好准备。
铁道装甲车鸣着枪打着炮,一路上风风光光好像去赶集。谁料,刚刚走了不到二十公里,在锦州远郊薛家至上齐台区间,第一台车上的一挺机枪就被不知从哪个山旮旯里飞来的一颗榴弹给干没了声儿。和机枪手一同探出上半身在车外的木村大尉耳听着弹片嚓地一声,眼瞅着机枪手的脑袋就象个破尿壶,忽地一下就七零八碎地消失了,红的白的扇子面似地溅了他一脸,把木村造了个目瞪口呆,心里那悲痛劲就别提了。
木村火了,战刀一挥:杀地给给——装甲车就像两只大盖的王八,不但没缩头,反而加了速,驴性大发地咯噔咯噔地向前开去。轻重火器抽了风,枪弹网得铁道四周的射程之内针插不透水泼不进。
鬼子想得太简单了。蜿蜒活跃在锦朝周边地区的义勇军马子丹辖下全则州部、兰天林辖下李海峰部在沿线两侧此呼彼应,步步为营,忽而一阵排枪,忽而扒毁一断铁道,忽而又让木村七窍生烟地嘹望到了横倒在铁道中间的两棵大树。扰得车上的鬼子们停停打打、搬搬修修,时不时就让一颗冷弹给揍得一声哀鸣,弄得鬼子们光叫唤不愿意下车。结果直到下午两点才走完了锦朝线的一半,勉强拱到朝阳寺车站。眼瞅着李海峰部的人马越来越凶地蜂拥而来,木村大尉不敢怠慢,战刀又是一挥:杀地给给——杀地给给——不过这次的方向是向后的,装甲车司机听令连哈依带哟西,调头就跑,于下午六点总算窜回锦县车站。
鬼子的这次挑衅失败了。但这次挑衅的策划和直接指挥与参预者却对挑衅的结果并未感到意外。他就是关东军司令本庄繁的高级幕僚、臭名昭着的土肥原贤二的密友、日本特务机关举足轻重的人物、“九一八”事变后全面负责辽西日本特务工作的石本权四郎。他窜回锦州后一边拼凑了一篇文章发表在日本国内为侵略扩张而创办的宣传工具《社员的奋斗》上,称此次西侵“功绩不菲,战果辉煌,重创了暴民流匪的气焰,鼓吹了共生共荣日满亲善之策,体现了我英勇皇军高昂的士气和进步的信心,为吾皇大业的进一步普及奠定了强基”云云……一面密奏本庄繁,嘱其加紧调兵遗将,尽早控制锦朝全线,提出了以锦州为西部大本营、以义县为桥头堡、以朝阳为重心、以北票为第一阶段终点的“四点照应、发展纵深”的轴心侵略方针,进而图谋热河全境。
日军为贯彻并具体布署“石本计划”,重兵集结锦州。第二年元月,义县陷落。
二月里的一天,腊月二十九,兰天林在大平房村接到探报,今天从朝阳开往义县的634次列车不知为什么少挂了好几节车厢。而且无论车头车体都有军警把守,戒备森严,不许沿线旅客上车。现在车已经过了东大道,快到大平房了。
兰天林闻报皱皱眉:“知道车上都是些什么人吗?”
“听说都是些当官的。”
“当官的?”兰天林的目光投向李海峰,“鬼子刚占了义县,当官的跑到那边去干什么?”
“大哥,怕不是好事。”李海峰道。
“管他什么,去瞧瞧!”兰天林从墙上摘下双枪十字披红挂好,“老二,快去集合骑兵队,咱们在塔子河桥头截住它。”
“是!”
塔子河桥下的松林里,五十多匹战马铁蹄叩地、荡起烟尘,向铁路两侧狂奔而来。随着兰天林长长的一声呼哨,李海峰长枪一举,一颗子弹当地飞向天空。迎面而来的列车惊悸地喘着粗气,缓缓地迫停在了桥上。
兰天林翻身下马,健步登桥,向分布在车头和车厢门边的士兵和警察们拱一拱手:“弟兄们辛苦——”
士兵和警察们面面相觑。
“狗胆包天!‘老北风’大爷见礼,你们竟敢拿大,”李海峰厉喝一声,“孩儿们——”
刷——马上五十多枝步枪平举起来.将桥上列车指了个风雨不透。
士兵和警察们这才回过神儿来,慌忙撂下大枪,在车上乱七八糟地鞠躬屈膝、敬礼打千。
“大爷——”
“大当家的——”
“大掌柜——”
“兰司令——”
兰天林回脸瞪了李海峰一眼:“老二,你干啥,看吓着弟兄们了。”又回头呵呵地笑了,“弟兄们别怕,兄弟今没啥事儿,过来瞅瞅。事先也没赶上趟跟弟兄们打个招呼,弟兄们莫怪。”
“岂敢,岂敢——”
“司令请,请——”
兰天林倒背着手,先上下打量了一下这列只挂了三节车厢的客车,然后下巴颌一甩,和李海峰、苑九占、项青山等几个首领信步踱上了车。
三节车厢只有中间那节稀稀落落坐了十来个人。前边那节空着,后边那节装了半车的贵重礼品。十几个暖帽貂裘大腹便便的旅客忽见车门开了,几条汉子挤着一阵冷风闯了进来,连忙纷纷站起。打头的旅客方着架儿,狠着脸,刚要开口斥责:“他——”妈的还没出口,脖子一紧、眼神一滞,手过电似地向头上一抹,簇新的呢帽抓在手上按在胸前一哈腰,一脸的笑纹儿变成花瓣开出来了:“呀,苑司令呀,哪阵香风把您给吹来了?”这家伙够麻利的,眼角的余光扫到了后边的苑九占。他也只认识苑九占,还不知道伫在他面前笑眯眯的这位就是名满热辽两省的昔日“平东”,如今的“老北风”,要不然真不知道他还会变出什么诚惶诚恐的表情戏法来。
兰天林却认识他,只是压根也没把眼前这位国民政府朝阳县的县长和他身后的那些北票朝阳的那些什么商会会长、警察署长、煤炭局长及杂七杂八的土豪富绅等等地方“头面人物”放在眼里。他大喇喇地坐下,手向后一伸,一枝烟袋立即递了过来,他叼在嘴上,李海峰嚓地划着火柴,兰天林抽一口,拿眼皮望了一下烟雾后边那张胖脸,笑道:“刘县长么?坐下说话。”
县长刘耀庭巴巴地看一眼苑九占,苑九占大抱着肩膀,也在冷峻地斜睨着他。刘耀庭的冷汗就下来了,有汗还不敢擦,转脸再看兰天林。兰天林却把眼皮耷拉下去了,狠狠抽一口,徐徐吐出来,有滋有味地品着他的烟。刘耀庭忙又一哈腰,更加艰难地一笑,一脸的笑褶子哆里哆嗦地愈发灿烂,正着脸,偏着身,僵着腰,用半拉屁股挂在兰天林对面的椅子边上。
“刘县长——”
“鄙人在—一”刘耀庭腾地一下弹了起来。
“坐下说话。”
“不敢不敢,鄙人——”
“坐下!”兰天林刷地睁开眼,两道杀气刺进刘耀庭眼睛里。
刘耀庭咕咚一声夯在椅子上。
“刘县长,百忙之中亲自前往义县,有何贵干哪?”
“这个——”
“哦,我明白了。鬼子刚刚占了咱的义县,刘县长定是义愤填膺了,准备身先士卒,前去收复失地,与鬼子决一死战的吧?好样的,有骨气,不愧为民之父母。”
刘耀庭的冷汗升了温,在发烧的脸上脖子上开出了一道道小渠。
“不过,刘县长甘蹈虎穴,视死如归,忠义可嘉,但就凭在座诸位这种小股部队,外加上外边几个弟兄们那几杆破枪,就去义县和上千名装备精良的鬼子拚命,只怕是有些不太策略吧?、”
“这个——鄙人、那什么……”刘耀庭脑袋上青筋乱蹦,吭哧憋肚地凑不出句囫囵话来。
“嗯?”兰天林睁开的眼略眯了眯,杀气更甚。
“九爷,别杀我,我说、我说啊——”后边车厢里蓦地传来一声惨号。刘耀庭激灵一下忙回头找音儿。原来就在兰天林和他说话的功夫,苑九占和李海峰一人一个把刘耀庭的随从拉到两边的车厢里。这当儿苑九占那边,那个警察署长先草鸡了。
刘耀庭乍煞着手,嘎巴着嘴,两片肥厚嘴唇猪皮冻似地颤,看兰天林,兰天林却又不看他了,跷起鞋底慢条斯理地磕着烟灰。
李海峰走过来,俯身在兰天林耳边说了几句。兰天林的眼睛瞪得滚圆,手中的烟袋啪地拍在小桌上。
“刘耀庭!”
刘耀庭顺声一出溜,扑通跪在地板上。
兰天林一口呸在刘耀庭的脸上:“你个他妈的狗汉奸,俺们义勇军有多少人抛家舍业,把脑袋掖在裤腰带上跟鬼子干。你倒好,带着厚礼跑到义县给鬼子拜起年来,你要学锦州的唐景龙吗?你他妈还有点中国人的味吗?你堂堂中国政府县太爷的脸皮长到日本人的屁股上去了吗?”
“当家的,饶命……”
“杀你,杀你怕脏了爷的手。”
兰天林命令,所有人立即下车。车上礼品悉数没收。下掉士兵和警察们的枪,火车就地倒档,原路返回。
刘耀庭们被战士们的马队赶羊似地圈迸松林里,听口令列队,全体立正,唯兰天林之马首是瞻。
兰天林的烟袋杆指着刘耀庭的鼻子尖:“念你平日在朝阳百姓的嘴里没什么恶名骂名,兰爷今天放你一马。要是你再敢干这种往祖宗牌位上抹大粪的勾当,我就活活扒了你的皮,让你好好尝尝给鬼子披麻戴孝的美滋味。这次也不能白白便宜了你们,先让你们长点记性。来呀,给我扒了他们的衣裳,让他们热乎拉地坐着车来,凉凉快快地迈着腿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