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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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术

赵学谨的这本新评书《国术》,只用了十天的时间,便在北京城说红了

雪花迎面打来,轻轻的扑在脸上,大街上的雪还没有扫去,脚踩上去喀吱喀吱地响。顺街向前望去,远远近近的一片白,远处的景物仿佛消失了,隐匿在大雪织就的白幕之后;近处的屋宇树石则各个顶着一层白被,偶有没有被雪遮尽的屋瓦枝桠,露出斑斑点点的黑色,像雪里寻食的鸟。

“客来香”书馆的台柱子赵学谨此时正悠闲地边走边赏雪,冷不丁有人当面截住一拱手道:“赵先生赏雪啊。”

赵学谨一愣,见对面那人五十多岁,长眉细眼,削瘦的脸,穿一身灰市布棉长袍套一件玄色套扣皮背心,脚下蹬着一双“踢死牛”桐油浇底快靴。赵学谨也拱了拱手,问道:“请问您是?”

对面那人笑道:“赵先生,我常去‘客来香’听书,就爱听您的书,但从没有和您说过话,所以您不认识我。”

赵学谨听了知道是自己的一个书迷,笑道:“承蒙您前来捧场,赵某在这里补谢了。您怎么称呼?”

那人道:“我姓敖,您唤我老敖就行了。我在京城作点小买卖,这几天没什么生意,早关了门,见雪下得小了,便要去‘客来香’听书。走到这里听刚走出来的人说先生今天改说下午场了,知道再去听不到您说书了,正站这儿犹豫着要不要去。可巧就碰见您了,您说这不是缘分么?”

赵学谨听那人自称是听客,又姓敖。敖是由满姓改过来的汉姓,再加上这一身行头,知道是满人无疑了。他笑笑道:“您大雪天的还赶来听我说书,这份情我记在心里头了。下回您再来,跟我打声招呼,我让人给您加个龙须凳。”

龙须凳摆在书场最好的位置,能坐在龙须凳上的人,要么是有头有脸的人,要么是说书先生关系非常的人,要么是长时间花了大钱捧角的人。不管是谁,只要坐了龙须凳,面子上是很有光的。当然掏钱也是双份。

“坐龙须凳倒不必,您能赏光和我喝杯茶,吃顿饭,我便很是有面子了。”老敖指着旁边一家菜馆道,“不如就赏光到这家菜馆如何?您可千万别跟我说‘改日’二字,那样可就凉了我的这一片赤心啦!”

赵学谨本来是想打个招呼继续赏雪的,没想到话赶话却说到请饭的分上了,看老敖说得诚恳,自己不好驳了他的面子,只好道:“恭敬不如从命,就简叨扰您一顿。”

“瞧您说的。”老敖听自己的“偶像”答应吃饭,乐得两只细眼眯得更细,一手拉着赵学谨进了菜馆,要了三层一间雅座。从窗子里往外望,白茫茫的一片中夹着数不清的斑驳黑点,那些都是京城的民宅。

店伙计送上来一只火盆,递上来一张菜单。“点菜单”也是与时俱进,刚刚从西方学过来的,以前的时候都是伙计报菜名。老敖请赵学谨点菜,赵学谨请老敖点。两人彼此谦让一番,最后还是赵学谨拿了菜单,先点了一个山西的过油肉;老敖接过菜单,却没有看,对伙计说道:“来半片烤鸭,一盘香菇肉饼,还有三元烧牛头,雪花桃泥,核桃酪……”老敖还要点,赵学谨急忙道:“这些足够了,两个人哪里能吃得了?”

国术(2)

老敖笑道:“既然是请我一向敬重的人,当然不能小家子气。”

赵学谨道:“已经六样菜了,您的心意我知道,不必在这上边过于破费!”

“那听您的,再点一个汤得了。”老敖又点了一道清汤燕菜,便让伙计下去备菜。

赵学谨见老敖虽然穿得普通,但点菜点得十分老道,所点之菜又价值不菲,心中有些好奇,问道:“老敖,您在哪里发财?我看您举止说话,是八旗的人吧!”

老敖对赵学谨一竖大拇哥笑道:“赵先生好眼力。都说说书先生知道的事多,什么也瞒不过你们的眼睛,这回亲眼见识了。”

老敖给赵学谨满上茶,继续道:“我祖上是镶黄旗的牛录额真(正四品佐领),一直世袭到我阿玛(父亲)那辈是第三世分得拨什库(正六品骁骑校)。轮我这辈,按每三世降一等的规矩,我袭了个太仆寺马厂协领的七品官,就是孙猴子在玉皇大帝那儿当的那个‘弼马温’。其实这个差使挺肥的,可是正赶上辛亥革命,宣统皇帝退了位,我这个差使就丢了。好歹祖上留的那点子家底还在,就改行做了买卖,但做买卖也赚不了几个钱。”

正说着,菜上来了。伙计把几样菜摆上桌,道:“两位先生,烤鸭需要慢烤,上菜比较慢,还得等一会儿。”

老敖点点头:“烤鸭这东西,是很讲究火候的。火候到位,鸭皮酥脆,油香浓郁;鸭肉细腻,鲜嫩滑润,不糟不柴。告诉你家大厨,我们不着急,让他好好烤!”

店小二笑着奉承老敖是行家,然后下楼去了。老敖伸出筷子给赵学谨布菜,将赵学谨面前的碟子装得满满的。赵学谨笑道:“不用这么客气,随便一点儿最好。不然就生分了。”老敖这才停了筷子,赵学谨又问道:“方才您说您做买卖不赚钱,可我看您现在的样子,却像是有些底子的!现在的生意一定已经转好了吧。”

老敖又是一竖大拇指:“我的这点底子都瞒不过赵先生的眼睛。自打大清皇帝退了位,我的日子就是一日不如一日,出去做买卖赔钱,回家喝稀饭塞牙。一直到了去年,袁大总统的二儿子袁克文要买一匹西域的马,因为识不出好坏,便让人请行家来看。有个朋友恰好在袁克文的府上当清客,就推荐说有一个专门给皇上挑马的人,现在落魄了,但本事没放下。袁克文一听就让人把我叫到袁府里头了。马夫把那匹马牵过来,我上下打量了几眼,围着马转了两圈就告诉袁克文:这个不是真正的纯种西域贡马。袁克文问我何以见得?我说,纯种的西域贡马高有九尺,颈与身等,昂举若凤。后足胫节间有两距,毛中隐若鳞甲。那才是绝品。袁克文听了半信半疑,正好张镇芳的儿子张伯驹也刚弄了一匹西域马回来。两相一对比,立辨真伪。袁大公子一高兴,便赏了我一根金条。我琢磨着做这行买卖又不要本钱,又来钱快。打那儿起就改行给京津两地的公子哥们相马赚钱。没一年的功夫,也混了个吃穿不愁。”

袁克文、张伯驹、张学良和溥侗并称民国四公子,是有钱有才又会玩的四个人。张伯驹的生父张锦芳、叔叔兼养父张镇芳和袁世凯是表兄弟,其中张镇芳又是袁世凯最得力的助手,民国时为河南都督兼民政部部长。溥侗是道光长子奕纬的孙子。

国术(3)

赵学谨道:“您哪儿仅是吃穿不愁啊,就凭您这相马的本事,日子过得要比我们说书的强得多了!”

“见笑了。”老敖再敬赵学谨一杯酒,两人喝罢。老敖道:“人穷就只想着吃饱肚子,穿暖了身子就行啦。等吃饱穿暖了,这才想着闲了要做什么事乐呵乐呵。打我玛法(祖父)起就是个听书迷,他老人家还是个说书票友,以前常在地安门的广庆轩里玩票。阿玛在世的时候,兵荒马乱,又闹义和团、又闹八国联军的,也没心思玩票;到我这辈的时候,生计所迫,听书已是奢侈,哪儿有闲功夫去做票友。到现在只会听,不会说了。不过,阿玛当年自个儿写了一本评书,一直盼着有个角儿能把这本书给说红了,说成传世之作,临蹬腿那天还念叨着这事。阿玛的遗愿一直在我心里头搁着,前些年为着混口饭吃东奔西颠,要请说书先生说红这本书,实在是有心无力。今年开始,日子过得逍闲了,又想起这个事,便留了心。北京城里的几个名角,我也问过人家,人家觉得这本书不够分量,怕说冷了场子,没人愿意说。但我这个心思还是放不下,前两个月听说‘客来香’出了位姓赵的说书先生,那说书的本事是没得挑。所以才来捧场,打算瞅个时候请您出来说这事,可巧今个儿碰上了您了,再往后头拖,我怕失了机会,现在就和您说了这事吧。您先瞧瞧这个本子。”

老敖说着从袖笼子里掏出一本用黄宣纸装订而成的一本整整齐齐的书,双手捧了递过来。赵学谨也用双手接过来,见这本书大约三四百页厚,封面用薄羊皮纸装订,里边是工工整整的竖排蝇头小楷字,字体简洁老练,一看就是常使笔杆子的,却不像一个武将能写出来的字。但赵学谨并没有往深里想,只是在脑子里转了一念,便去看那书的内容。粗翻了几页,才知道是说中国四大名拳:形意拳、八卦掌、太极拳、少林拳之间的事。赵学谨想着老敖的父亲是个习武之人,所以才写武林之事,因笑道:“老爷子写评书也是三句不离本行啊。”

“那是,我阿玛虽说武艺不怎么样,可是总和武林这帮子人打交道,知道的事情自然比武林之外的人多一些。赵先生,您要是能把这本书捧红了,我把去年袁二公子送我的那根金条送您。”

“不必,我先看看再说。”

“那不能让您白忙活啊。您说《三侠五义》也是挣钱,说我阿玛这本书也是挣钱。但我阿玛这本书还得劳您费神改一改,又是新书上场影响您的进项,您要是一文的酬劳都不要,那显着我是占了您的大便宜,欠了您的大人情。我老敖可不是那种人!”老敖说着又掏出几摞子现大洋,“当啷啷”放在赵学谨的面前:“这三十块大洋是给您的定钱。全北京城我可找不出第二个既有德又有才的先生能帮我这个大忙了,您可一定不能推辞!”

赵学谨也是年轻气盛,把大洋往前一推道:“您这可是把我小瞧了。我赵学谨可不缺这几个钱。这书您交给我吧,要真是本好书,我给您把它说红了,替您了了这桩心愿;要是书写得不好,我也没办法,只好原物奉还。”

国术(4)

老敖推了几推,见赵学谨一脸正色,实在是不收,只好将大洋收回道:“这可真过意不去!头一回见面,就让您帮这么大的忙!”说罢连连敬酒,又力捧了赵学谨一回。赵学谨被酒劲和奉承话灌得晕晕乎乎,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吃完的酒.什么时候回的茶社。一进到自己屋里,倒头便睡,直睡到日上三竿,这才醒来。

赵学谨从床上爬起来,吃过早饭后泡了一杯乌龙茶,坐在炉边,一边品着茶一边翻看着这本书。这本书并没有题目,一开始杂七杂八,东拉西扯的说了一些晚清武林的轶事,文笔还算顺畅,不过并没有评书所讲究的纲目梁柱,情节文采也没什么突出的地方。赵学谨看了二十来页,就有些厌了,但再往后看,却看出点兴趣来。四大名拳之间的纷争和议的缘故,每派武术承接发展的历史,各种拳法套路实战的特点,江湖名家性格脾气的特点都讲得明明白白,生动有趣。赵学谨没想到江湖武林竟是这样有爱有恨,有情有义,恩恩怨怨,分分合合。他一口气看到天黑,那书上的字模模糊糊的再也认不清了,这才从书中的武侠世界中走出来。

到第二日吃午饭的时候,赵学谨看完了这部书,心里头已经决定要把它改成评书。这时已经临近年关,书馆到腊月二十三便不再设书场,但还卖清茶。赵学谨便有了时间把这本书好好的改一遍。他备了华脱门的自来水金笔,美国进口的墨水,敬记纸庄的道林墨格稿纸,都是上好的文具,把自己关在屋中,一直改了二十多天,才将这本书改完。

改完之后,自己再看,越看越觉得喜欢,真想立刻就拿出去给人说。此时己经是深夜,外边西北风吹得如老虎吼,赵学谨心里却像是揣了一团火。当晚竞不能睡着,直捱到第二天鸡叫二遍,天还没有亮的时候便起了床,急急洗涮了,走到前面大堂,一直等到“客来香”的黄掌柜迎完早客回来,赵学谨便上前和黄掌柜说自己要讲新书。黄掌柜是极信任赵学谨的,让他先试说一段。赵学谨便挑几个精彩的段子说了一回,黄掌柜是行家,听赵学谨讲得确实是有意思,听完了连连点头道:“我看行,这本新书有胆有纲,梗子顺,扣子连。打民国以来,还没有人说火过新评书呢。这本书要是让你说火了,那咱‘客来香’也算是蝎子尾巴独(毒)一份啦!”黄掌柜说完,又拿出一封信来:“你师父托人捎来信,你师娘病得厉害,他得在保定多呆些日子。我出了五十块大洋要人捎去,你有什么要给你师父捎的,一块儿捎上。”

黄掌柜说的这位师父也姓赵,是京城的评书名角,也是“客来香”多年的金字招牌。因赵学谨资质过人,赵先生收他为徒并将一生所学倾囊相授,赵学谨才能年纪轻轻就走红,成为“客来香”新的台柱子。时逢腊月,赵先生回保定老家过年,没想到师娘竟然病了。

赵学谨本想说新书的时候请师父镇场子,听说师娘病了,既遗憾又担心。心想师娘也不知是什么病,送别的东西于治病也没什么帮助,不如也送钱吧。于是回屋拿了三百块大洋,交给掌柜的。黄掌柜见赵学谨把所有积蓄都拿了出来,叹道:“师徒如父子,果然说得不错。看得出来你是个有孝心的人。”

国术(5)

俗话说:听老戏,说旧书。但凡戏迷、书迷都有点恋旧的感情。他们就是希望表演者能将老戏唱出新意来,旧书说出新景来,有那么点琢磨头。但新书、新戏就难让人一下子接受了,要取得听众的认可,那必得有十分的勇气,十分的功夫,再加十分的运气。赵学谨初生牛犊不怕虎,将那本书取名为《国术》,然后自己先在屋子里练说了几回,觉得差不离了,便让人挂上了说新书的水牌。

按道理,讲新书的时候,就算是名角,客人也会少一半。许多人等新书讲上两三遍,讲成了旧书之后,没有被撇下水牌,听的人口碑也不错,才会转回来听。

许多新书都在头一遍的时候就撑不住了,因客人太少而被书馆换掉。但赵学谨除了十分的勇气和十分的功夫,还真的遇到了十分的运气。新书开讲的前三天,虽然客人少了,但也没有少了多少。到了第四天,上座的人又多了起来,到第七天的时候,已经是满座了。到第十天赵学谨讲《国术》的时候,“客来香”人满为患,一座难求,订座的晚了都订不上!

赵学谨的这本新评书《国术》,只用了十天的时间,便在北京城说红了!

这天晚上,老敖等在了门口,雇了一辆马车把赵学谨拉到法国人开的北京饭店去吃大餐。到了北京饭店,老敖点了一堆西菜西点,又说了一堆感谢话、奉承话,赵学谨本来为这本书下了十二分的精力,又是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心里也不免得意非常,很以老敖的话为是,自认为在北京评书界,自己就算不是个状元,至少也是个探花了。

赵学谨再一次醉醺醺的被送回家,这一次他没忘了向老敖打问住址。

“寒舍在金鱼胡同一百一十七号,您有空了去我那里坐坐。”老敖看着“客来香”的伙计把大醉的赵学谨扶进书馆,这才坐了马车回去。

“你尽可抬高少林、太极,咱也管不着。可你不能把另两家八卦、形意往地底下踩啊!”

《国术》讲到第十二天的时候,出事了。

下午一开场的时候,先进来的是十几名年轻人,都是生面孔,膀大腰圆,身板挺直,走路生风,像是有功夫在身的练家子。这些人都穿着粗布白色短衫,黑色棉裤。许多人的衣服上都有补丁,因为用了劣质棉花的缘故,棉裤被塞得很厚,显得有些臃肿。这是典型的靠力气生活的北京下层百姓打扮。但这些人一进了场就要了最前排的好座。有一个茶客来得最早,已经在前排占了一个座,也叫这帮人恶狠狠地给“劝”到后边去了。

赵学谨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也没细想这帮人会和自己有什么关系,于是照常说书。说了约摸有十分钟,下边就不对劲了。前排的这帮人总有人高着嗓子说风凉话。

后头有人喊一声“好!”前排就有年轻人应一声:“好什么啊?”后头有人拍巴掌,前排就有年轻人道:“胡说八道也信啊。”

一开始是偶尔说一句,后来几乎是赵学谨说两三句书,前排就有年轻人说一句怪话。后头有茶客听客表示不满,这些人就扭了头狠狠地瞪人家,吓得人家再不敢吭声。人们都看出来这是有人来搅场闹事,来茶馆就是为了听个乐呵,谁愿意惹闲气,纷纷付了茶钱就走。

国术(6)

书馆的二掌柜老白一看这阵势,知道不好,这帮人是成心的,看来今天要出事了。黄掌柜恰好有事要办,一早就出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自己对付这事还真没经验。去叫巡警吧,人家什么也没干,就是说了几句风凉话而已:拿钱把这些人打发走吧,看样子又不像是要钱的,不然早就有个中人出来说话要钱了;上去和这些人谈谈?看这些人凶神恶煞的样子,还真有些胆寒。壮着胆子上去请了几回,那些人连正眼都没有瞧他。

眼瞅着书场中的人越来越少,再这么着打明天开始,这书也别说了。老白急得团团转,脑门子上的汗一层一层的。这时,黄掌柜回来了。一进门就看到整个书馆冷冷清清,后边零星坐着三五个茶客,前排扎堆坐着十几个小伙子。台上赵学谨每说几句书,台下这堆人中便有人丢一句风凉话,弄得赵学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的,说书也没心情了,只是硬撑着在台上背评书本子。

黄掌柜见了这景象着实吃了一惊,急忙叫来伙计问是怎么回事,伙计还没张口,老白急急地碎步跑过来,一见了黄掌柜便诉苦道:“哎哟我的救星啊,您可是回来了。您再晚些回来,咱‘客来香’可就要关门啦。”

黄掌柜问明了情况,心里倒不慌了,吩咐伙计放个暗号,让赵学谨立刻结束了说书,另换了一个先生上去。让人把那十几位小伙子面前的茶叶重新换过,全换成正宗的安溪齐福铁观音,又上了几个干鲜果品,并把书钱退了。这一闹倒让这些人纳闷了,不像方才似的大声喧闹,只问伙计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时黄掌柜走了出来,对着各位环抱一拳道:“各位客官,我是这里掌柜的,在下姓黄。做生意的都讲究和气生财,各位都是我们的衣食父母,我们决不肯有半点慢怠之心,若是本店有哪位没留神冒犯到各位,我黄某指着天发誓,那绝不是有心的。但究竟是哪个地方冒犯了您几位,您也得给指个错处,下回我们才能不再犯啊。各位说,对不?”

黄掌柜几句话说得有理、有利、有节,诚心实意,和和气气,竞把这十几个挑刺闹事的给噎在那里了。其中一个浓眉大眼,看样子是领头的笑了笑道:“当着明人不说暗话。黄掌柜话说得明白有理,我也就不跟您打哑谜了。这两天台上那位说书先生说的什么《国术》您听过了么?”

黄掌柜一听是这个评书惹出来的事,倒有些纳闷,答道:“听过几段。怎么?这评书有问题?”

“你算说着了。”浓眉大眼收起笑容把脸一板道,“虽然评书说的是前清的事,你尽可抬高少林、太极,咱也管不着。可你不能把另两家八卦、形意往地底下踩啊!您要是在家里写着玩,和老婆炕头聊着乐,咱形意拳的弟子们也犯不着跟你怄这份闲气。可你拿出来当评书讲,满世界宣传,咱可就不能让你们这么糟踏人了。”

黄掌柜一听这才明白这场麻烦的前因,暗悔自己没有好好看赵学谨的话本,没来由却蹬了武林江湖的浑水,给自己惹了麻烦。黄掌柜忙叫伙计把赵学谨叫来,把事情当面和赵学谨讲了,让赵学谨向各位赔不是。赵学谨一听,只觉得从脑袋项凉到脚趾尖,自己辛苦熬夜改出来的东西竟然是假的,还惹上了江湖官司。害怕倒顾不上了,只觉得又窝心又委屈,还带着一点儿愤怒。那个姓敖的是什么人?难道是要诚心耍我?那他花这么多钱把我绕进去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国术(7)

赵学谨带着一肚子的酸苦、满脑子的疑问向这些人深深环鞠了一躬,并再三道歉解释。这些人见赵学谨脸上一会儿红一会儿白一会儿青,像个会变色的苹果,以为这年轻人吓得不轻,又问了这书稿不是他写的,只是有个茶客借口完成父亲的遗愿送来的,明白他是被人给害了,遂把语气放和缓道:“我们师父原来听过您的段子,本来是很敬重您的。但听了这个《国术》,想跟您好好谈谈。今天我们来其实是送帖子的,明天上午请到我们师父那里聊聊,还请您赏光。”

说完把帖子拿出来,赵学谨接过,见是一张生宣八行笺,上面写着:

即请“客来香”书馆赵学谨先生,明日上午七点驾临小和子街面鱼儿胡同十三号院,番酌一叙。望按期赴会,免动干戈!江湖人不出虚言!勿却为幸!此请台安。

末了一行是年、月、日。署名两个字:乔安。

这个请帖写得含钢带铁的,要是赵学谨不去,似乎免不了要和赵学谨动武。赵学谨看罢,当即答应下来,明天一定准时到。这一群人才一齐抱了拳告辞,黄掌柜和赵学谨一齐送到门口。等这一伙人走出书馆,赵学谨方道:“黄掌柜,都是学生不谨,给您添麻烦了。”

黄掌柜道:“也是我一时偷懒,说新书这么大的事,竟没有向你要来话本先看一遍。你也不必自责,这个乔安乔老爷子,我是听说过的,为人很是仗义,你去了只管服软认错,他决不会为难你的。”

“不知这个乔老爷子是个什么人物?”

“这个人物现在是少有人提到了,但二十年前,北京城里名声大得很哪。早年他当过光绪皇帝的侍卫官,是一等一的大内高手。后来因为性子太倔,又对皇上过于忠心,为西太后慈禧所不容,不得已出了宫。到了民国时候,袁世凯曾请他当侍卫官,他去了两日就回来了,说袁世凯这个人不是个好人。我记得光绪二十年的时候,曾经有日本浪人听说了他的名头,来和他比过武,结果让他一拳打在背上,当时就吐了有半升血。后来送到日本人开的医院里,才保住一条命。如今在北京买了一个大院,靠着租房过活,手底下教着几百名形意门的弟子呢。”

赵学谨方才虽然心情悒悒,但并没有害怕,听了黄掌柜一番话忽然觉得有些心跳:不知这个乔老爷子到底是什么脾气,明个儿见了他,一言不合伸手抬脚,随便动我这么一下,那还不断几根骨头,伤几根筋啊。转念又一想,毕竟这北京城是首都,国法在这里还顶些用,我又不是故意要贬形意拳,他还能动手打残我?想来想去,心里仍是平静不下来。

这一夜睡得极不稳,睡了又醒,醒了又睡,鸡叫头遍的时候实在是睡不着。起来穿了衣服,在屋中来回踱步,又将干粮吃了一些。重又看了一遍老敖给自己的那本书,这时才看出许多地方在暗中贬低形意拳和八卦拳,因为写得非常内行,用词似乎也很谨慎,自己外行看了倒以为很有道理似的,所以才会受骗。这个姓敖的真是用心良苦,知道北京城里练形意拳的人最多,练八卦拳的人最有势力,所以拣了这两个门派骗自己去损人家,让自己碰个头破血流。明日见过了乔老爷子,不管事情如何,只要两条腿还能走路,无论如何也要转到金鱼胡同当面质问他一番,问问他为什么要用这么。阴损的招数来害他。

国术(8)

看书看到鸡叫二遍,赵学谨换了衣服走出门去,这时天还是乌七麻黑的,一点儿月色都没有,只有东边远远的一颗启明星,使劲闪着亮。赵学谨在书馆门口叫了一辆车,直奔小和子街面鱼儿胡同而去。

小和子街离着“客来香”并不远,车子跑了二十多分钟就到了。赵学谨下车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只是乌云散尽,露出一片月色。赵学谨付了车钱,顺着面鱼儿胡同一直走到底,才知道这是个死胡同。胡同尽头一堵高墙,高墙中间两扇原色的大木门,木门开着,隐约能够听到里边呼喝之声,听声音是几个人在练功。

赵学谨走到门前,果然见里边是一个大院,有十来个人在练武。都是年轻人,有男有女,穿着紧身衣服,有拿刀的,拿枪的,拿棍的,还有链子锁、流星锤。有自个儿练的,将手中的家伙舞得呼呼生风,有练对打的,闪躲腾挪,兔起鹘落,把个赵学谨看得是眼花缭乱。

正看得入神的时候,只听“啪”地一声脆响,好像面前一支小炮炸了似的,一条黑鞭已经直射了过来,鞭梢离着赵学谨的眼睛半寸来远的时候又“呼”地缩了回去。赵学谨吓得“哎哟”大喊一声。院子里的人都一齐停下来朝着赵学谨这边看。那个耍鞭吓唬赵学谨的人是个十三四岁的少年,他拖着一条长鞭走过来喝道:“你偷瞧什么?”

赵学谨刚才吃得一吓,现在又被人一喝,一时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这时另一个人道:“师弟!来的都是客,不要拿话呛人家!”

拿鞭那少年听了转脸走开,一个年轻人走过来,面白如玉,一双剑眉,二目如漆,长得却像个读书人。

赵学谨把乔老爷予的请帖拿出来递上:“我找乔老!”

年轻人看了请帖,打量了赵学谨一下:“原来损我们形意门的人是你啊。我还以为是个四五十岁有功底的人呢,原来是个年轻的书生。”

赵学谨说声惭愧,听年轻人让自己跟着他走,遂道了谢跟在他的后头,一直朝房后走去。

走到二进院子,见二十多个人在扎马步,大多数是孩子,脸憋得通红,却不敢动一动,一个浓眉大眼的汉子拿着一根树枝条子,大声地纠正着孩子们的姿势。但有要偷懒扎得马步高一些的,便拿了枝条在背上抽。仔细看正是那天领头闹书馆的年轻人。那天并没有留下姓名,今天听孩子们喊他德贵师父,才知道这个人的名字叫德贵。

走到三进院子,又是二十几个人在练功,有三四人在指点。这时天已经亮了,初升的太阳把阳光投进来。一个练剑的三十多岁的女子,连撩几个剑花,在朝阳之下金光闪闪,像开了几朵金莲似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伙子“腾腾腾”朝着一堵墙跑了十几步,三蹿两蹿便上了一丈高的墙;一个拿长枪的中年人,半空横的一扫,只听“呼”地一声,一阵风起,地上的落叶灰尘都卷起几尺高。练得比头进院子的人还要有意思,赵学谨头一回见这阵势,不由看呆了。白面小伙子拍拍他的肩道:“赵先生,看见前头那位穿青布短衫站着的人么?那就是我爹。”

国术(9)

赵学谨这才知道,原来他是乔老爷子的儿子。仔细看乔老爷子,其实只有四十五六岁,大冷的天只穿了一件青布汗衫,横腰系了一根大板带,下面是青布裤,裹腿布系到了膝盖。再看脸上,果然和那小伙子一样也是白生生的瘦长脸,不过生了许多皱纹,眉毛几乎没有,稀稀疏疏的几根,但下面那一对眸子却是雪亮得很,一张阔嘴又显出几分江湖豪气。

赵学谨走过去朝着乔老爷子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学生赵学谨,向您赔礼了。那部书不是我诚心的,我也是让人给蒙了。”

乔老爷予昨天已经知道赵学谨不是武林中人,他本来纳闷这个没有一点武林背景和经历的年轻人怎么会有门有道、条条是理地把武林中门派人物、功法拳脚说得那么详细,像跟真事似的,今天听他自称是让人给蒙了,觉得这事情不简单,于是问道:“我不是向你兴师问罪的,只是想问问你是出于什么居心。要是诚心跟我们形意门过不去,那咱们文有文计策,武有武办法,针尖对麦芒,得把这事给解决了才算!现在你说是被人蒙了,这里头看来还有事!你给我好好讲讲!”

赵学谨遂把自己赏雪遇上了老敖,老敖说自己有父亲写的评书话本,为尽孝心希望赵学谨帮忙把这本评书说红的事一五一十都讲了。乔老爷子瞧赵学谨不像是在说谎,而且瞧他这个样子也的确跟武林没什么瓜葛,想了一会儿道:“姓敖的这么做可能有两个原因。一个是跟形意门和八卦派过不去,要拆形意门和八卦派的台,给这两个门派泼大粪,让咱们恶心;另一个却是要算计你,故意让你出这个头,让形意、八卦的人收拾你。我看前一个的可能性倒不大,形意门创立也有三百年了,徒子徒孙遍天下,北京城里练形意的也有千数号人,不是他想贬就能贬了的;八卦派虽然创立不过五六十年,但北京城里练八卦的大多都是有势力的人,要损这些人也没几个人信。我看还是后一个原因,小伙子,你是不是惹了武林中什么人了?人家不愿意和你不会武功的人用武林规矩见识,便拿这个教训你!”

赵学谨使劲想了一会儿,道:“要说和武林中人打交道,除去眼前各位,以前是从来没有过的。我绝不会和江湖武林结什么仇怨。”

乔老爷子的儿子问:“除去武林中人,那你还和什么人结过怨么?”

赵学谨听了道:“结怨的事只有一个,就是京城里的几大书场都想过挖角,都被我回绝了,而且甩给他们几句难听话。几大书场的掌柜都有些不满,但不至于出这么毒的计来害我吧。”

“这就是了,只有说书人才能想出来这个‘说书’的法子。”乔老爷子又看了看赵学谨道,“我看你虽然表面谦卑,但傲气却不能藏在骨子里,所以触怒了同行,自己还不知道。你又是个好强的人,得了一本好书,恨不得马上说红了,以显自己的本事,扬自己的名声,所以便上了人家的套。不知者不为怪,那个话本,你有几本?”

“一共两本,一个是原话本,一个是我改过的。”

国术(10)

“你都拿来给我。我看这本书不是什么好东西,要是继续流传出去,还要害人,不如交给我处理吧。”

赵学谨只好点头答应。又道:“那个老敖我还想去见见他,老爷子意下如何?”

乔老爷子的儿子道:“这种人是该教训教训,不过恐怕他已经溜了,你肯定找不到他。”

乔老爷子道:“我看你不去找他一回,心里也不甘心。这么办吧,让乔峰陪你一同去,要是真遇上那个人,乔峰可以帮你把他押回来。”

乔老爷子的儿子乔峰陪着赵学谨来到老敖说的那个金鱼胡同一百一十七号,不过是座厕所,看厕所卖粪的是京郊一个老头。老头从来没听说过什么姓敖的。

乔峰见赵学谨一脸的失望,劝道:“伙计,别为这个憋气,谁闯江湖不跌几个跤啊。要没这小子,咱们也不会认识。这叫不打不成交,有时间来我们大院玩!”

赵学谨苦笑道:“我倒没什么。不过,冤有头,债有主,凭空让你们吃了一个亏,却找不到元凶,我心里过意不去。”

“吃一堑长一智,你以后注意就行了,别往心里去。这几天有空把那两本评书话本给带过来,你要是忙,我派人去取。”

“不忙,不忙,赶明儿我亲自将两本书送到府上。”

赵学谨一回去,黄掌柜、老白和众伙计都一齐把他围住。老白摸了摸赵学谨的手,拍了拍赵学谨的腿,笑道:“好,没少零件,全乎儿着身子回来了!”

众人听了都笑,黄掌柜道:“乔老爷子没为难你吧。”

赵学谨道:“我把来由都跟赵老爷子说了,赵老爷子劝了我几句,让我把那两个话本交给他,这事就算完了。那个骗我的老敖我也找过了,给我的是假地址,我看今后再难见到他。不过,要是让我瞧见了他,非揍他个七荤八素,方能出我胸中这口恶气。”

老白道:“你可不是形意门里练武的,就凭你这身板,不要吃了亏吧。”

黄掌柜笑道:“人没事就好,事情进去就过去了。不过,赵学谨,这部书半路停了,你又让人闹了一回场。按规矩你在我的场子得歇一个月,这叫做‘晒场子’,得把霉气晒没了才能再上场。这个月你要转场说书、说段子,我都管不着,不影响你挣钱。你没意见吧。”

赵学谨道:“黄掌柜,我给您惹了这大的麻烦,影响了咱们书馆的生意,我心里着实过意不去,怎么会有意见?这一个月我也不说书了,好好歇歇!也算给自己放个长假!”

“行,这些天你先歇着。一个月我再给你十块大洋的零花。”

“那不必,我手头还有百十块大洋,在您这里白住着,吃饭也不掏钱,对付半年都足够了。”

“您是我师父,赵先生也是我师父。都如同亲生父亲一样,现在赵先生被人害了,请您替他报仇啊!”

第二天赵学谨又起了一个大早,买了三盒点心,一只长白山人参,几尺布料,连同两本书一齐送到乔老爷子的大院里。

国术(75)

话音刚落,突然“啪啪”两声枪响,赵学谨枪随人倒,德贵等人大喊着赵学谨的名字就要往场子里冲,但见十几名士兵已经急冲入场中,把赵学谨围在中间,一名军官喊道:“不许乱开枪,开枪者一律当场击毙。”

就在一片混乱中,李景林慢慢走出来,缓缓道:“这个人受了伤,先交给我们,待伤好审讯定案之后,自会交还给日方。走!”

有士兵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张床单,把赵学谨一裹,四个人抬了起来,就向外走去。吉田道场有几个弟子还想上前,却被士兵用枪挡住,只好退后。

在场的记者一时哗然,有带着相机的急忙拍照,镁光灯在大厅中闪来闪去。由于没有日本军方介入,日本人眼睁睁地看着李景林的士兵把赵学谨带走。

德贵等人一直跟到总司令部,跟卫兵小队长说明身份,要将赵学谨领回去。小队长倒还客气,让德贵等人稍等,自己先进去汇报,不一会儿走了出来道:“赵学谨死了,你们进来一个人领尸就可以了。”

德贵不相信道:“我明明看到床单上一点血迹也没有,若是受了重伤,绝不会那样。”

小队长听了笑道:“你进来就知道了。”

德贵跟着小队长走进总司令部大院,连过几层院子,来到~个花园,小队长让他等一会儿,便先走了。德贵站了一会儿,只见‘密密的树丛中走出一个人来,正是赵学谨。

德贵激动地跑过去道:“师弟,你果然无恙啊!”

赵学谨笑道:“小日本想暗算我,可惜枪打得不准。我怕他继续开枪,只好趴下装受伤,幸好李将军把我带出来,不然还是难以脱身啊。”

德贵担心道:“大仇虽报,但日本人一定不会放过你。”

“李将军已经安排好人,连夜护送我出津。先去保定,再坐火车南下。还请德贵师兄转告乔师兄放心。”

德贵问:“南下去哪里?”

“我也不知道。不过,只要过了长江,就安全了,到时候再说吧。”赵学谨叹口气,“我这么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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