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者从一开始,老夏就知道出行是错的,何况带着一枝花出行。出来好几天,一枝花一直在车上不下来。当然让她下来确实有点困难,体型庞大的一枝花,安静地斜躺在助驾位置上,戴着女式特大墨镜,还像以前那样怡然自得。老夏开始有点慌乱,顺着河堤高速走,朝西走了三天三夜,惊魂未定的心才稍微安静下来,抽空回想整个事件前后的缘由。
他太缺乏处理复杂事件的经验和智慧。他和一枝花娘家人不大来往,但也知道颇为凶悍,对付起他来,肯定易如反掌。好几天他没有合过眼睡觉。车在公路上高速奔驰,除过在服务站加油,撒尿,吃包盒面,从来都没歇息过。空调一直开着,一枝花的身体保持的很好,也不僵硬,面色栩栩如生,宛若睡眠。有谁知道,这辆车很不正常,拉着一个没知觉了好多天的女人。
一枝花是老夏的老婆,两人一直相处艰难。老夏曾经期盼一枝花赶紧死了,自己好和莉莉这样善解人意的女人风流快活。但真发现她不能动弹时,他还是吓了一跳。想起她的各种好处,眼圈红了,伏在她的胸腔骨上,嚎啕大哭起来。
那夜闪电把天空搞的惨白,有一种世界末日来临的阴森。院子早拉下电闸。滚雷隆隆,一直在头顶喘息。老夏才不管电闪雷鸣,他喝了酒,动了粗,打得一枝花鼻青脸肿,然后回到场院。
在场院床上等他的莉莉,也被他粗暴地赶跑了。莉莉是个不折不扣的妓女,一点也不值得珍惜,以前在他眼里,她就和公厕样,每次急匆匆如厕,从来不记得打扫和保养。当然他也领教了公厕反喷他的那种恶心感。她每次见他都为要钱,没有空手过。他和一枝花吵闹,很多时候是因为这个莉莉。
老夏是男人,也算有炮火资源的。女人和太监没有。做男人的志气,都是从裤裆开始的,而不是智慧和权谋。老夏所住地的附近,就有大量炮房。做这样的生意,房主要的价也贵。每个进来的男人,都被暗中窥探的房主认成嫖客,哪怕你是因别的事儿找人,而非嫖妓。
炮房的女人大多属于老中青,年轻的,有姿色的都去洗浴中心,做桑拿和按摩了。炮房是民间的,给老百姓满足生理用的。每个炮房不交税收,但得给保护费,保护费是专人收。莉莉来炮房,据说是因为她丈夫的疾病。她说她丈夫有严重心脏病,装了八个进口支架,美国人黑心,一个支架要两万八,硬把一套商品房送给医院,每天还吃八十元钱的进口药片。她因此恨丈夫,又觉得不能倒坡下轱辘,让可怜的男人雪上加霜,于是出来找生意做。
老夏在农牧局当处长,他工作的农牧局和草原上农牧局大不一样,城市没有正经农场和养殖业。老夏仕途不顺,就看开了,靠以前的人脉投资一个奶厂。奶厂牛不多,也就十来头,他饲养在三环线外老家地盘。老夏情欲很旺盛,他旺盛的情欲让一枝花很烦。家里的不让他满足,他自然外面找女人。可外面的是非是不容易遮掩的,沸沸扬扬的传进一枝花的耳朵里,让一枝花很不爽,但又管不了。老夏的青春期太长了,总招惹风流事,一枝花索性不管了,只要他把钱拿回家就行。
城市老是基建,奶牛没有安静的环境,下奶的产量很小,牛就变成肉牛。老夏想总得有个事情干,于是等着城市拆迁。老夏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在西郊靠三环路的公羊村嫖妓,酒醉饭饱之余,豪气冲天地拉开一间炮房的门,里面光线幽暗,一群看不清表情的女人在百无聊赖地等客人上门。晚上八九点,刚好是上客时候。女人们都带着讨好的表情接待老夏,老夏对殷勤的女人们摆摆手,眼睛却注意到门边沙发上坐着的一个女人。那女人模样白皙,身材高大,五官轮廓也受看。老夏身高一米八五,人高马大,也喜欢人高马大,体格肥硕的女人。他爱骡马一样的体格,这样的女人土地一样丰腴,老夏认为能带来雄心和财运。他特别眷顾。
老夏快六十岁的男人,心理不安分,底下那团软肉还是老了,无法勃起飞高。它历练太多,尽管懵懂和憧憬,但实际并不好色,只是心底渴望青春而已。女人第一次做,很拘谨,尽管结过婚,身体发育早,十一岁初潮,十八岁就和丈夫上床。丈夫大她十四岁,当时三十二岁,刚从劳改回来。丈夫在上世纪84年严打那年,用气枪打烂厂区女孩屁股,前面几个都没事,最后打了厂长家的闺女,这下惹了天,被气势汹汹的厂公安带走,坐了十五年牢。出来,遇见她一见钟情。家里发现他们交往时,她肚子已经像气球那样吹大了,再说欺软怕硬的家人也不敢反对有前科的男人,就默认了。这个女人就叫莉莉。
莉莉十六岁有了女儿,现也十六岁,长得如花似玉,在厂区很着名,整天花枝样招展。她少女的心开的太早,早被花花世界吸引,学会了打扮,和社会上有钱的男人一起调笑,一起跳舞,同时夜不归宿。莉莉很自豪自家的孩子,说自家娃有本事,十五岁就能将社会上的钱挣回来孝敬她,帮衬家里。
莉莉的丈夫以前也算是个人物了,没人敢惹他,而且逢年过节,厂区的领导还上门询问需要什么帮忙。只是生了心脏病,一家子一下被医疗费压垮了。莉莉在社区工作,她嫌弃挣得少,才来到东边三百公里的西安城找工作。她一无所长,只有身体这个用不坏的本钱,便到一些洗浴中心找工作。可洗浴中心不要三十岁的她,她被老乡介绍到三环路边村庄,当上了炮妹。她脸大,嘴却樱桃样小,自夸胆大心细,是这块最有名的吹打专家。吹箫、打炮是她独门武艺,而且艺有专攻。十指纤细,横握竖笛,你想这是多么美妙的意境。
莉莉有眼力劲,手脚也补勤,嘴甜,会温柔地关心六十多岁的男人,让他以为她真的爱自己,按月将女人的生活费交给她。他给女人规定不准出台,不准在外过夜,生怕谁把心肝宝贝抢走了。可女人是怎么想的,他不知道。女人说最大理想是男人头脑坏掉,每天给送钞票,还要排队任自己挑,她还一直不会老。
八月中伏的第二天中午,老夏给莉莉打电话,说到这边来,去他的养殖场玩。老夏不去莉莉做生意地方,怕影响不好,也觉得环境差,两人做不出味道。场院所在地叫草滩,老夏的牛场就在这里。这地方水草丰茂,收购青草便宜,夏天也比城市凉快得多。一些高级会所和低调的大人物的别墅,也建在这里。
老夏在场院接待莉莉,和以前的习惯一样,两人见面先狗咬狗样拥抱、亲吻、抚摸。在沙发上扭作一团,连呼带喘做完,才相互去卫生间洗手,去撒尿。女人帮着收拾揉皱的一切,拽平各种暧昧的现场。这才平静下来,一起喝茶聊天。场院有三个工人,两个回家了,留了一个,住在自己宿舍,平常不来办公室。老夏和往常一样,打开钱袋取五张红钞票给女人。女人见钱从来不推辞,前提家里困难,丈夫有病,儿女上学,人格不被人小看,反而被人钦佩,成了有责任的英雄人物。女人拿钱天经地义,证明她对男人有恩有义,没有抛家弃子而去。
喝茶女人也会,也喜欢又苦又涩的功夫茶。老夏喜欢喝茶,但不大买好茶,价钱贵的茶,汤水颜色虽好,淡如鹅黄可爱,但味道也淡如球了。人老味觉先老,也迟钝,吃东西爱厚重,爱辛辣,爱酸涩。女人不爱喝,但为了情人喜欢,也强喝着,也喝出了味道。端着鸡卵大的杯子,牛眼大的晕黄汤水,一扬脖子倒灌进去,顿时痛快味道出来了。
老夏不断地给续汤,女人不断地喝,几杯下去,才把晾杯的喝掉,给茶碗续开水。男人殷勤,也让女人心里受用。自己家的男人,不说这样殷勤,自己忙的仰巴朝天,油瓶倒了也不会去扶,除过床上事主动,什么都不主动。老夏要是年轻十岁就好了,女人嫁这样男人也挺好的。哪怕他快六十岁,哪怕他很是显老,有肿胀的鱼眼,眼角全是一道道鱼尾纹,有臃肿多余的大肚腩,甚至连床上的事也不能尽情,很多时候靠手和嘴,才能让兴致撩起的女人不至于失望和焦躁。
老夏一脸兴奋,做完性事体力恢复,让他感觉还老当益壮。他不知道女人心想着什么,嫌弃着什么。很多时候,他以为女人爱他,还能靠健硕的身体吸引她爱自己,听从自己。老夏对女人也确实好,不光是给钱,那钱远远多于嫖资。在外面吃饭,女人说口渴,市场西瓜七八块一斤,老夏一点不心疼,买来最大的西瓜,用刀划开狸花的瓜皮,双手抠着铮然掰开,取出红瓤给女人吃。其他的直接扔了,一点也不心疼。以前女人的丈夫也这样做,是用拳头砸开,取出瓜心给她吃,瓜心最甜 。女人一下感动了,也就和他上床尽情尽义地做。
老夏说,他想帮妹子一把。让她一次性得到补偿,以后也有了养老的本钱。
妹子说,咋帮?
老夏说,这边要被政府征了,包括奶牛场,他家的房子,按人均户口每人头赔一百万。土地另赔。她要是户口在村上,她就能得到这一百万。
女人眼睛潮了,觉得老男人对自己好,连这样的事也考虑自己。
女人说,这可能么?
男人说,一切都在人为,只要找对人运作,没问题的。
女人在老夏的身边,手搭在他大腿上,呼吸变急促。老夏手压住女人手,拉着她坐在身上,女人双手攀着他脖子,将一百五十多斤的身体蝙蝠样倒挂在胸前。不堪重负的老夏强迫自己又做一次。每次都是好运和钱,女人才热切爱这个男人,要么老少配的生理恶心感,还是难以抑制的。户口办的还是顺当,老夏左右钻营,政府有一帮喂熟的狐朋狗友,不费多大劲莉莉户口落在村上,在他的户口本上。两人说好,得到了一百万,将来二一添作五,一家一半。莉莉有眼色,平时真像亲戚样,来家对一枝花低眉顺眼,很乖巧和巴结,也被喜欢,当妹妹一样看。晚上老夏在房间,一枝花说莉莉人不错,要他好好待她,别沾人家便宜。
老夏对莉莉是真心的么,说不清?莉莉也是真心的么,也说不清?问他们两个人,也都说不清。毕竟有句老话,日久生情,门口一个树桩看久了,也有感情。毕竟还是两个大活人。老夏做嫖客,是因为青春期过长,这生理欲望和没有谢顶有关,人说头发就是性事。没谢顶的老夏性欲强悍,一直不马放南山刀枪入库。他当过官,读过些书,很重视养生之道,重视女人对自己的感情是否忠诚,并以此看对方是否好人和坏人。
他以前在简陋的炮房,一直都不能成功。花钱和欲望,就像开花的芝麻节节爬高,征服不了身底下的滚圆女人,关键地方不能一针穿透,让他欲罢不能。户口的事,一直瞒着一枝花。他不是怕她,而是不想节外生枝,多惹是非。那天老夏回家,发现一枝花虎着脸,拿菜刀站在客厅。那天是老夏和一枝花结婚纪念日,一枝花本来做鱼犒赏老夏,结果有人打电话说老夏暗地里娶了一个二女人,俗话叫小三。她正在破鱼肚子,看见老夏就堵在门口让他说明白。老夏刚从牛场回来,上午和拆迁的人磨破嘴皮,浑身透支得没有一点力气,他只想赶紧洗个澡,在床上休息一会儿。
女人不依不饶,提着沾着鱼血的菜刀。
说那个女人是谁?
老夏还不知道什么意思,推诿着,什么女人呀?
女人看他赖账,有点急,无意识地挥舞菜刀,青黑色的寒光和暗红的污血,看的老夏胆颤心惊。老夏双手按着女人手腕,连声惊呼说,先把刀放下,放下,好好坐下说。我的姑奶奶。
女人呸地唾了一口,说谁是你姑奶,你姑奶是哪个狐狸精?
老夏说,你说谁呀?
女人说,你把女人户口都暗地上到户口本了,你还背着牛头不认账。
老夏才回过神了。他笑笑,说,哦,我当是什么事,你认识呀,是莉莉呀。
莉莉经常来家里,和一枝花一见如故,两人那段时间有点义结金兰意思,很是相好。知道是莉莉,一枝花气才消了点。尽管她不喜欢莉莉和老夏那样,但毕竟肉烂在锅里。认为莉莉是自己人,心能平衡点,也感觉自己能把握住她。
老夏和很多男人一样,善于撒谎,撒不过就赖,赖不过就逃。老夏很少回家,老借口拆迁,不得不住在场区,生怕万一不在被拆迁队拆了牛场,少了赔付。
老夏的原配不是一枝花,婚姻是老家媒人介绍的。上个世纪四五十年代,两个年轻人相好,也不会明目张胆来往,会私下找媒人上门提亲。老夏前妻性格很慢,也很缓。他老想改变,却无能为力,没改变她却把自己改变回了。他在兵营养成穿裤衩,吃饭睡觉听军号的习惯,执行命令急急如火的性格。进部队前,他从来没穿过裤衩,走路时粗糙布料磨得裆部痒痛。那种舒服和不自在秘密只有他知道。女人不温不火的脾气像湖面的水,走路从不跑,就是雨来了也这样,把人能急死。和他结婚十年,可相处时间满打满算,不超出两月的天数。现在说出来,能把人笑死。
年轻时的老夏不是戍边的犯人,而是前途不错的军官。在中国西部的位置,他每天就生活在那位置。按某个诗人的说法,祖国地图是一只大母鸡,那老夏戍边的位置就在肥硕的鸡屁股上。老夏穿军装不是为了维护祖国的领土完整,他仅仅为跳出农门,入党,提干,变成国家干部,成为按月拿工资的公家人。
老夏弟兄三个,他是老大,在生产队当社员半年,堡子地少,也不壮,每天七分工,一个工三分钱,一天挣两毛一,又饿又累。当兵,当兵,每晚老夏在被窝喊,说梦话吵醒家人。他妈只好去找队长。队长把所有亲戚的娃子都送进部队吃官粮,因此他没有费多大劲就通过了体检、政审,开春后就坐火车去新疆了。火车咣当咣当,铁轱辘碰铁轨路,连着三天三夜,腿都坐麻了,掐腿感觉掐一块冻肉,火车到一个兵站停下。兵站给老夏和其他人换上毡靴、羊皮大衣和手套,一问说是乌鲁木齐,离去的地方还有几百公里。地名叫库尔勒,以前不知道有这个地方,不是老夏地理学的不好,那地方太缺少知名度了。兵营驻扎的地方,距离城三百里。一路不见风沙黄土,当时白雪皑皑,没有人说话和喧闹,在静寂中,才察觉生命的存在。好不容易到了驻地,锣鼓喧天,有欢迎新战友的喧闹声。他感觉自己轻薄的命运迎来转机,总算是摆脱了老家贫瘠的土地。
第二年老夏回家探亲。对面朝泥土背朝天一天牲口样干到黑的家乡人来说,穿上不打补丁的军装,裤兜挂着黄铜钥匙,说一口醋溜普通话腔的人,确实是高人一等。有人主动给他介绍对象,这对象后来成了老夏的第一位妻子,这妻子给他生了女儿,叫丫丫。别看老夏的第一个女人性格绵软,但在床上强悍,一点不示弱,搁在现在看,应该属于闷骚型的吧。可这样的女人却不长久,在丫丫上三年级后,得伤寒病死了。
当兵的老夏挂念着老家的丫丫,工作因此分心,在训练中被战士双拳扣在耳朵,一个耳膜几乎穿孔,他由此天天赖在军医院打针吃药。爱情这个东西,是势利虫。在部队清一色的男人里,除过带家属的营长再没有女人。战士爱跑营长家,提水、买菜,干家务活。因为营长家的女人,长嫂比母,让战士感到特殊的温暖。大家知道,但不说破这些。他从不对营长女人献殷勤。营长女人眼有萝卜花,也不知道营长当初是咋娶的。
一枝花是军医院的护士,也是业余篮球队员,长得健美高大。她的脸上有块雀卵大小的桃花痣,据说是血管瘤。血管瘤边缘参差不齐,她为这个有少许自卑。她和一个司机爱得死去活来。司机是军干子弟,为谈恋爱钱老不够花,于是每次将拉油的军车开出去,把油罐的油卖给油贩子,去河边拉水注入油库,次数多了,就被管理处发现,告上了军事法庭,脱了军装关进了监狱。司机父母是军医院院长和科主任,他们骄傲,矜持,不可一世,尤其看不上平民出身的一枝花,说她脸上有桃花痣。其实一枝花不难看,除过面如赤漆的部位,她身材高挑,苗条颀长,穿上标致的女兵裙,那宛若白玉的大腿让所有的男人呼吸急促,心跳加快。
老夏和一枝花再见面时,已是十多年年后了。她和一个铁厂的职工结婚了。她当初在婚介所登记,点错了鸳鸯。她看不上那男人,但觉得快三十岁,已经为司机刮过六次胎,几乎要贯穿肥硕厚实的子宫。她嫁的男人不是男人,性格和身体不强悍,连怀孩子,都是她帮助把男人精虫放进去的。软蛋男人花心,生生敬畏她高大体型和脸上桃花。一枝花的子宫真被刮坏了,再也没有怀孕,因为没有孩子,两人离婚变得很轻松。
领导让老夏那年回来接兵,实际给机会安排他提前回来疏通关系,他知道要考虑转业后的问题。他在部队整整二十一年,正连副营级别很久,上升空间一点没有了,转业是板上钉钉。早转业比晚转业要好。可他无人可找,听天由命时,于是在同一个城市遇到一枝花。
城市变成了大都市,生活没变的幸福,却越变越局促和难熬。因为一枝花的帮助,他进了城市畜牧局,并按级别套上职务。这都是一枝花给的好处,一枝花没有干爹,但有比她大不了多少的表舅,因此他当上科长。人知恩感恩,他感激帮助自己的人,为了照顾丫丫,也为了感谢一枝花和她表舅,他便和一枝花结了婚,真正变成了自家人。这一过就是十多年,一直到丫丫上完中学,考托福去了国外。一枝花这个后妈始终不吝惜花钱,不吝惜感情,全都投掷到老夏和丫丫父女身上。
以前有丫丫在,两人从不吵架。现在丫丫出国在外,一枝花又在外面听了些关于老夏的风言风语,吵架便成了两个人的家常便饭,好像要把以前的摩擦和吵闹追补回来一样。
老夏胡思乱想路上差点出岔子。
一个出口有警车挡着,提示前头路被洪水冲塌方了,不得不绕下大堤的路。他被这个举着靠停牌子的交警挡住,吓得他尿了裤子。他的理智还起作用,顺从地把车停在路边,摇下窗户。警察告诉他,前面不能走了,让他从这个出口拐下去。他此刻才发现墨镜下的眼睛红绿不分,变成了色盲。幸好,警察太忙,没看出他的紧张,教训了几句,让他赶紧走了。
老夏和一般男人一样,向往变成女人的宠儿,他喜欢陕西导演张艺谋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男人有一幢大庄园,有一群仆人,有一妻三妾的争先邀宠,就像当官的,尤其喜欢一主二仆的状态,主人的位置越争越稳当。那张灯结彩的喜庆,那泡脚后捶脚心的惬意,让男人陶醉不已。前段时间,拆迁和赔偿到了实质阶段,地款早被政府赔过了,是官价钱,也不好多争,有人使劲给田地插满树条,冒充满地果树。老夏没有多事,牛场占十亩地,还有盖的五间场房,赔付也是很清楚的。莉莉的户口虽然迁过来,但不在赔偿范围内,这让他为莉莉白费心机。更让他不爽的,莉莉一点不体谅他,老去场院追问她赔偿的人头费在哪里,一百万什么时候拿到手。老夏两手一摊,说事情黄了,赔不了。莉莉一点也不信,立马变得伶牙俐齿,满脸戾气,还臭狗屎样黏着不放,老夏这才发现从头到尾小瞧了莉莉。
莉莉认为老夏钱拿到手,以前在利用她,讹诈了她应得的一百万。
那可是一百万呀。以前以为是梦幻,现在确确实实和自己有关。一百万够丈夫换多少个支架,在县城买三套房子,自己不用辛苦面对各种面目性具丑陋的老男人了。莉莉为了一百万,感觉老夏不是个东西,老夏在钱骗自己。莉莉暗中报复老夏,给老夏家门粘腥臭狗屎,敲碎厨房的玻璃。这些对老夏没有伤害,但活活气煞一枝花。一枝花知道是莉莉,没有办法发作。只好把郁闷发泄在老夏身上。
你真是不要脸,活活引进了丧门星。
我咋知道莉莉那女人品质那么差。
你肯定和她上床了!
神经病!
老夏一骂神经病,一枝花就更上计较,委屈变本加厉起来,不歇气地嘤嘤嗡嗡哭。成人难听的哭声,更惹怒没耐心的老夏,把门一甩,住在场院宿舍和奶牛为伴。
一枝花怪病缠身,一吵架胸腔剧烈起伏,脖子也剧烈起伏,偶尔杀鸡样叫下就人事不省了。去了很多医院,都看不好,连病都认不得。只有一个见多识广老中医说是鸡鸣癫,从气上得的。这病根以前没有,和老夏一起才有了。以前一枝花爱旅游,纠缠老夏带她出去。幸好有很多旅行社,这样买票、住宿都方便。她跑青海和西藏,也去新马泰,还大胆摸人妖的奶子。她爱去西藏,她说去了新疆,像到国外,到了西藏,像到了另一个世界。她尤其迷恋西藏,天堂一样的空气,一切都充满灵性和神秘。老夏的事业不景气,但有些闲钱,也抓空一起出去。一枝花爱爬山,西藏那不高的山实际海拔很高,每朝前多走一步,心脏就像顶着枪管生疼,整个胸口顶着硕大磨盘,人就像在淹没在水里,被巨大的压力顶着喘不出气。忽然,一枝花眼前冒了一片红光,红光散开,变成万千丝丝缕缕的丝线,她羊癫疯发作一般晕倒了。以后就落下了病根,只要老夏一惹她就发作。开始老夏害怕,左右躲着,小心翼翼的,就像挨打的狗样猥琐,不敢高声对她说话。后来疲了,无所顾虑,经常在争吵爆发后,相互咒骂,恨不得对方赶紧死去,一点也不在乎谁犯病晕厥。每次咒骂后,还不得不躺在一张大床上,这样安抚、拥抱,嗅着对方的气息,两人又尽释前嫌,相好如初。老夏退休办了厂,就无所顾忌,也为方便搬出去住,每次一枝花面对半边空床,恨得咬牙切齿,却鞭长莫及,无可奈何。
一枝花打电话叫老夏回家,老夏也想顺便取场院的资料。回家发觉一枝花做好一桌的饭菜等着,说要说说话。老夏真正坐下来,才发现上当受骗了,这哪是他娘的说话,简直是在上法庭。一枝花抱怨冷落自己,由嗔怪的撒娇变成讨伐,老夏按捺不住,结果两人打了起来。本来老夏不打人,但喝了酒,手就像变成了别人的一样,动作不由自己控制了。
晚上城市上空一直霹雳不断,闪电在四周游走,东西南北的天被照亮,楼房被闪电和雷声弄得支呀呀作响。老夏不放心,便给家里打电话,结果没人接,他知道一枝花不出门,便让别人打,还是没人接,他心就咯噔起来,心神不宁地朝回赶。敲门不开,他用钥匙拧开了门,门一打开,一股闷热的污浊气包裹了他。他知道雷雨天,她紧闭门窗。一枝花最怕雷电,每次雷电来临,她会一直不睡,大睁着惊恐的眼睛,看窗外闪电抽打着大地。她喃喃地念着上帝保佑,饶恕我吧,把头埋在丝绵被子里,等着那恐怖过去。
他撩开被子,一枝花嘴巴半张,一脸惊恐地看着他。那灰白的眼睛珠子,一点也不动。被窝垛子里,还有些热气。他急得团团转,他扶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她,叫着着她名字,希望她醒来,或者是在做恶作剧,是想恐吓他,让他以后回来住,可她真的死了。就像梦幻一样,老夏感觉一切都不大真实,但又无法从梦幻中醒来。
他本想电话通知一枝花的亲戚,但电话拿起,眼睛就像被蜇刺了一般疼了起来。他看见面如桃花的一枝花,左边脸上有一团青紫,那紫绀不是尸斑,而是在昨晚盛怒中,用手掌抽打的印痕。这样召唤来亲戚,在道义上把自己逼到了死角。没有人会认为一枝花是被雷电吓死的,而是以为被他害死的。他家的户口本上,有了一个多事的莉莉户口,好像他老早嫌弃一枝花,把莉莉娶进家门,活活气死了一枝花。其实莉莉为那一百万钱看透了老夏,扬言要拾掇老骗子和老流氓,说他千不该万不该,骗她身体还有感情。
老夏将一枝花抱在怀里,就像抱孩子一样。楼梯上没有碰到一个邻居。他抱着她灵魂远逝变得轻飘的身子,一点不费力。他把她安放在宽大的路虎车上。三吨重的车子很沉稳,一点也不颠簸。车子顺河道上了大桥。或者在本能驱使下,老夏想送一枝花回家。一枝花娘家在城市北边大河的源头,直线距离一千八百公里。沿河道路计算路程,就要五六千公里,不歇息走也得走十天半个月。或者老夏没有思维了,他仅仅需要的是镇定,需要和一枝花单独相对的地方和空间。连日的开车,老夏感觉自己快瘫痪了,他腰背酸困,连疼都感觉不了了。他把车靠大堤停下,下车在浅滩下把脸。他脱掉鞋袜,把脚像儿时那样浸泡在刺骨冰凉的水面上。他感觉自己和一枝花就像旅行,既然是旅行,就应该轻松,浑身放松,不急着拼命赶路,更不应该有所谓的烦恼。
河边全是干黄柔软的枯草,在夕阳的照射下,也显得有些诗情画意。他头枕在手臂上,闭着眼睛休息一会儿。那一刻,他想起了一枝花,想起了死亡之神就在附近躲着,也在算计他。他也想起在美国结婚生子的女儿,觉得该是诀别的时候了。他拨了女儿的电话,远洋那边还是睡觉时分。好久才被洋女婿那睡意浓浓的洋腔不耐烦接听,听出是他,便把电话给了女儿。丫丫也在睡觉,应付几句,说困得要死,明天给他打过来。然后就挂了。老夏很是惆怅,以前丫丫也挂过电话,他不在乎,唯独这次,他觉得自己时日不多,连明天接听丫丫的电话,也变成了不确定的希望。
在寂静的古河道,他睁眼看见自己停靠的车在坡道启动,自由地朝前慢慢起步,好像后面有人在推它,后来便急速地奔驰起来。车上载着的一枝花好像复活,驾驶着它朝水面开去。好像上帝在疏忽中,释放了一枝花未曾远去的灵魂,让她复活。车落水的瞬间,激起一片白色的水花。但老夏听不到激溅起的巨大响声。他看见封闭很好的车子,像巨大的棺椁样,漂移在宽阔的水面上。
老夏被惊愕弄得失去了所有动作。不肯下沉的车子,一摇一摆,在风浪中漂浮前行。
一枝花家在对岸的小县城,但她却借着河流朝回漂流,或者过不了十天,她就会到他们生活的城市,那也是她家。她是真信徒,灵魂归附在上帝身上,她认为天堂是她的家,或者她早已回了家。只留下没生命的空皮囊,逗留在大河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