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主府里有一方枕头,非金非玉,平淡无奇,却是平阳公主的心爱之物。每日入睡,必要此枕方可入梦。
这枕头是公主的宝贝,府里的人都知道,可究其原因,却无人知晓。
传说公主曾患过头疾,夜里辗转,难以入睡,当时尚且在世的驸马爷卫青将军便亲自上山采摘草籽嫩竹,亲手编了这方枕头送予公主,果然医好了公主的痛症。
后来武帝听闻此事,亦为当中蕴藏的真情挚意所感,直道:“皇姐得此枕方可安然入梦,如此奇效,当赐名‘还梦’。”
还梦,还梦,世人皆道失而复得何其幸运,殊不知,若非失梦在先,又怎需还梦?
一、
元封五年,狂风,大雪遮檐。极目千里,唯余一派冷色。
挽歌入霄,巨大的楠木棺椁被送入地宫,祭礼过后,重逾千斤的墓门在眼前缓缓落下,映着沉空飞雪,仿若隔开了两个世界。
众人退去,唯余云髻素绾的女子独立陵前,纵使一身不沾凡尘的苍白,亦遮不去衣摆处,华贵却冰冷的纹路。
汉大将军大司马长平侯卫公青墓——碑上篆刻遒劲,寥寥十余字,勾勒出墓主人显赫又质朴的生平。
冻得有些苍白的手指,在“卫青”两字间来回摩挲,喃喃低语甫一出口,便转瞬隐于风雪:“阿青,如有来世,愿你我……不复相见。”
良久,头顶风雪顿止,来人步履轻细,将伞檐往她身侧又挪了些:“公主,天寒地冻,当心身子才好。”
“子夫。”缓缓开口,声音里似沉淀着刻骨的孤寞,以及无尽的叹息,“你说,换得这样的结局,他可欢喜?这些天我时常在想,如果我从未逼他娶我,或许今时今日,一切都会不同。”
突兀的一声笑,伴随着毫无征兆而来的眼泪,蒸发于这个毕生难忘的清晨:“可惜,这世上有的东西那么多,偏偏没有……‘如果’……”
天地肃寒,而全大汉最尊贵的两个女人,长公主平阳及皇后卫子夫,正伫立于巍峨却冰冷的墓冢前,为逝去的亲人吊唁。
“知道吗子夫,其实,我很羡慕你。”平阳由衷的语气,令卫子夫不禁瞠大了眼眸,“羡慕我?公主何出此言?”即便如今贵为皇后,但她从不曾忘,多年以前,她尚且只是公主府中一名以色侍人的歌姬,而记忆中的平阳,则始终是高贵而恬淡的。宫中美人如许,她却再也不曾见过如她那般的女子,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的天家修养与气度,宛如盛放于百花丛中的牡丹,虽不争芳,却已然倾国。
便是这样的一个女子,居然说她羡慕她?羡慕一个出身贫贱、依靠毕生经营才暂时坐稳了权位的平民皇后?
犹自不解,已听她道:“至少,阿彻他……始终在你身边。”
卫子夫闻言一怔:“其实……”
平阳打断她,似手里最后一根浮木亦仓皇丢失,绝望间,长久尘封的心事终于宣泄而出:“我一直是父皇与母后最疼宠的孩子,他们总想把世上最好的东西都给我,所以,我拥有世人所渴望的一切,权力、地位、荣华富贵……只要是我想要的,他们总会想方设法地满足我。从我记事开始,就以为自己这一生会是一帆风顺的,毕竟,我得到的宠爱,实在是太多了。但多可笑,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人,能陪我天荒地老,不管是曹寿、夏侯颇,还是……卫青。更可笑的是,我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保护不了……你说,这样的公主,当着还有什么意思?”
“公主……”卫子夫迟疑半晌,想开口,却不知该如何安慰。风雪扑面,落满平阳的肩膀发梢,仿佛她不再是那个权倾天下、尊贵无伦的汉朝公主,而只是一个饱尝丧父丧子之痛的平凡女子。
那一刻,汹涌的同情漫过心头,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她对平阳,居然会产生这种情绪。从怀里掏出一件残旧的物事,递到平阳面前:“其实,青儿他对公主的心思,未必比公主对他少。”
那竟是一根马鞭。
虽然陈旧,却看得出被人精心珍视的痕迹,鞭穗虽已褪尽了颜色,却洗得格外干净,半分污迹也没有。
“他病重时,将这东西托给我保管。他说,这是公主送给她的第一件礼物。这么多年,收复河朔也罢,征战匈奴也罢,他都一并带着,片刻未曾离身。他说……”顿了顿,像是有些不忍,“他说,那个时候,公主便是他眼中的月亮,而他情愿做一颗孤寥的星辰,长伴明月,岁岁年年。”
长久的静默中,传来卫子夫的低叹:“这孩子天生性子倔,若他并非真心实意想娶公主,就算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绝不会屈服。只可惜……他总将自己藏得太沉,藏得太深,竟连公主你,都未曾看透……”
将那根鞭子攥在手心,掌心的刺痛翻涌起渐渐清晰的回忆,眼前泪雾散去,依稀是多年前的场景。
那时她还年轻,锦衣加身,青丝如墨,姣好容颜似素笔勾勒,顾盼之间映彻红尘。
身下高台朗朗,青衣单骑,打马自逆光中踱出。马是进贡的神驹,睥睨倨傲,而马上的人则剑眉星目,俊雅风姿沉醉了十里东风。
修长有力的手,稳稳控着缰绳,他策马飞驰,在场中转逾挪腾,为她呈现一场专属一人的表演。而她凝视他的眼神如此深刻专注,良久,不加掩饰地赞赏:“卫青,你的骑术真是越来越好了。”她唤他靠近,将新制的马鞭递给他,用料上乘,手柄末是她亲手串上的平安结。穗穗平安,岁岁平安,彼时岁月静好,她脸上漾起真心的温柔:“卫青,你来试试,看可还称手?”
如今再回想,那一刹他脸上除却惊讶外,的确是不加掩饰的欢喜。他从她手里接过那根鞭子,紧紧地,似要握住一生一世。
大雪中,被深重记忆摧毁了最后一点清醒的平阳公主终于委顿在地,掩面失声。
二、
时隔几日,卫青长子卫伉继长平侯爵位,平阳入宫谢恩。大殿里一片肃绝,高冠朝服的刘彻自龙椅上望下来,眼光深沉,几番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道:“皇姐,节哀顺变。”
“谢陛下关心。”她始终不看他,一举一动都挟着拒人千里的疏离,及踝裙裾拂过地面,如冷花拂然绽开,“平阳告退。”
良久,坐拥天下的帝王靠回椅背,深深叹息:“或许究其一生,她都不会再原谅他。”幼时的场景悉数掠过脑海,桩桩件件,是她永远温柔的笑脸:“来,阿彻,阿姐说故事给你听。”
是她始终温暖的怀抱:“阿彻不怕,阿姐会保护你,一辈子。”
是她一路不离不弃的关怀:“阿彻,朝堂险恶,即使当了太子,你也一定要步步小心。”
他一贯与她亲厚,就连能够顺利登基称帝,亦与长姐不遗余力地思虑周旋撇不开关系。可半生沉浮之后,他与她,终究还是走到了这一步。
襄儿……那个被他亲口宣了斩首的、她唯一的孩子。所以她恨他,也是应该的。
脱去厚重皮裘,久未登门的椒房殿内仍旧暖融如春。
卫子夫屏退了宫人,见平阳不语,自顾自盯着马鞭出神,柔声劝道:“青儿在天有灵,也不愿见公主如此。”
“他该恨我的。”她低头,泪水滑落手心,多愁的模样完全不像她。卫子夫心中清楚,接连的打击、弟弟的离去,终于击碎了她最后一点骄傲与隐忍,睥睨天下怎样,身处高位又怎样,当所有希冀转眼成空,心底最深处的脆弱便在一夕之间喷薄而出。
“子夫,你说,倘若这一切都是一个梦,该有多好。”她呢喃着,像是陷入了遥远的回忆,忽地轻轻笑了,“是在我送你们姐弟进宫前的那夜……他说,对他而言,我是他的整个天下。”
“倘若那时候,我将他留在身边,或许我们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可惜,无法重头再来了……他对我的感情,早已随着之后种种,消失殆尽了吧?”
眼前轻烟袅袅,混着殿中椒香,将一切都熏得模糊起来。
那时,陈皇后阿娇入主后宫多年,始终一无所出,她身为天子长姐,自然要为大汉江山未雨绸缪。
或者说,打从一开始她便决定,要将卫子夫送进宫去。
那日送走刘彻,醺然天色里落下几帘薄雨,偷得浮生,她在檐下煮茶听风,忽然道:“皇上他……对你姐姐,似乎很是中意啊……”
尽管并未回身,可她知道卫青一定就在那里。一直如此,他总习惯站在她身后,在她视线所不及的角度,静静凝望,静静思量,任凭岁月历久沉淀。
总是忍不住回想多年前的那场初见,他还是个孩子,瘦弱青涩,蓬头垢面,仿佛历劫归来。唯有一双眼眸,黑白分明,映着她万人之上的公主尊仪,竟丝毫未露胆怯。
惊鸿一瞥,她已知他非池中物,假以时日,必成大器。只不过,他需要一个契机。
果然,几步之外传来他的声音:“我卫家上下深受公主大恩,绝不敢有丝毫逾矩妄想。”他是她的骑奴,朝夕相对多年,又怎会听不出她弦外之音。
她转身,目光落到他脸上,笑意莫测:“为何不能妄想?本宫正是要你姐姐,入宫伴驾。”
抬抬手,示意他起身,她凝视他被岁月雕琢得越发分明的轮廓:“卫青,你可愿随你姐姐,一同进宫,效命皇上?”
这机会千载难逢,御前侍奉,是平步青云的最佳捷径,她为他铺好了路,他没理由不走。可他未答,半晌,直直对上她的双眼:“对公主而言,我与姐姐,是否……都仅是颗棋子?有用的时候攥在手里,没用的时候,便可轻易丢弃?”
在她陡然惊住的神色里,他又开口,说出了此生最逾矩、最不顾一切的话:“可对卫青而言,公主却是我的整个天下。”
今日回想,方知那句话,是多么弥足珍贵。
如今,她多想再听他说句话,哪怕只言片语,哪怕满含恨意,却已是不能。
“所以,从那往后,公主对青儿,也渐渐……”
平阳未答,只是道:“就算是,又能怎样?那时候我身边,已有了驸马。”
是了,平阳侯曹寿,汉初丞相曹参的曾孙,名门之后,学富经纶,是母后千挑万选为她择定的驸马。
其实王皇后对平阳公主的宠爱并不在武帝刘彻之下,待平阳到了适婚之年,她便一心想要为女儿挑选一个天纵英才的男子,能够代替自己,照顾女儿一生一世。
父母之心,四海皆同,即便身在天家也不例外。帝后最宠爱的女儿出嫁,那般奢丽无双的盛景,就算放到今天,亦令世人望尘莫及。
十里红毯铺尽长安,她身上嫁衣的绣线皆以金丝捻成,缀满各色珠玉璎珞的凤冠晃晃坠在额前,喜帕揭开之处,是曹寿极尽温存的俊容,他说:“公主,一生这样长,让我陪你慢慢走完,可好?”
不是没想过就此举案齐眉下去,不是没想过就此自诡谲莫测的朝堂中脱身,可自从父皇仙逝,祖母窦太后死死把持朝政,朝中窦氏一门独大,连太子刘彻继承大统一事都变得险阻重重。一路走来,当中艰辛,如今就算只是回想,也能在顷刻间令她手足冰凉。她身为大汉公主,天子长姐,有多大的能耐翻云覆雨,便有多重的责任担在肩头。
纵然她有着滔天权势与显赫身份,可这世上,终究有她得不到的东西,终究有她保护不了的人。
比如,曹寿。
事发那日,襄儿出生不足半年,她任性不肯喝府中厨子为她特意熬制的补汤,曹寿宠溺看她,自己先尝了一口,笑道:“如此珍馐美味,你也舍得辜负?”
话未说完,脸色剧变,陡然呕出的一口鲜血溅红了她的发梢。
汤中有毒,所幸服下的量少,被抢回一条命。却从此落了病根,日渐孱弱,残喘几年,终于回天乏力。
弥留时,他看她的目光似有千言万语,而她几度哽咽,抱着啼哭不停的襄儿:“放心,我会好好把我们的孩子抚养成人。”
有人想要她死,想要襄儿死,一石二鸟,却被曹寿截了先机。她欠他一条命。
三、
曹寿入殓那日,她并未随行,只身一人进了宫。
未被废黜的陈皇后早已不得宠,而顺利诞下皇子刘据的卫子夫却越发得宠,地位举足轻重。
平阳的忽然来访,令卫子夫倍感意外,还未请安,已听她开门见山道:“你想不想当皇后?”
她的声音在偌大的宫殿内遥遥回响,适时拢住卫子夫震惊且动摇的目光:“朝堂水深,全然容不得我有半分退缩。原以为只要我放手,便可随遇而安,谁知……曹寿因我而死,我不能让他死得不明不白。”
牺牲了那么多,放弃了那么多,时至今日,早已容不得她回头。
她一早便知,卫子夫是窦太后安排进公主府的。窦氏觊觎汉家江山并非一两日,知她有心为刘彻选妃,便大费周章地送了卫子夫进来。
本以为天衣无缝,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
所以她顺水推舟,又让卫青一同进了宫,便是害怕这一天会到来。没想到这一天还是到来了,且来得这样快,她只能釜底抽薪。
卫子夫可以不顾自己,却还未冷情到,连亲弟弟的性命都不顾。
从回忆里抽身,她握住她的手:“子夫,如今,我能相信的人,唯有你一个了。”
离宫时,与人撞了满怀,怔忡抬头,心弦被陡然扯紧。
“公主。”卫青退开几步,俯身行礼,像隔了千年万世,沉着稳毅的气度令她几乎分辨不出,那曾是她府中青涩寡言的骑奴。
分别之后,此去经年,他不曾再回去,不曾再见她,宫闱之中偶然遇见,他亦只敢于远处偷偷凝望她丝毫未被岁月摧折的惊鸿身影。
凭着姐姐在武帝身边的地位以及越发拼命的努力,他一再封官晋爵,从皇帝左右,出入禁中,与闻朝政,已然成为武帝身边的股肱之臣。
“卫青。”她眯了眯眼,掩住眼底的情绪,“这些年在宫中,过得可好?”
“承公主洪福,卫青很好。”无关紧要的客套过后,她静默片刻,揽紧了披风,“去看看你姐姐吧,她刚诞下皇子,身子还虚弱得紧。”
元光五年,刚刚出世不久的皇子刘据罹患恶疾,症状诡异至极,竟像是中了某种巫蛊之术。御林军彻夜搜查,最后竟在皇后宫中搜出了沾血的布偶,上面所写,正是皇子的生辰八字。
据说陈皇后被押解天牢之时,长呼不绝:“这是皇祖母为我求的幸运符,不是什么巫蛊……皇上,你答应过的,金屋藏娇……”
武帝怒不可遏,下诏废黜陈皇后,令其退居长门宫,而深查下去,馆陶公主亦有牵连,皇后一脉就此失势。
朝堂肃清,她得以喘息,恰逢武帝来看她,便劝道:“阿彻,后位虚悬,总归不是好事。”
“皇姐以为,当如何?”
“名门出身,未必便有好结果。”她似话里有话,“子夫温柔细心,倒是极好的人选,只不过,原先皇祖母最在意出身贵贱……”
毕竟是她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的逆鳞在哪儿,她最清楚不过。刘彻远比她,更憎恶窦氏。
果然,没过多久,卫子夫以一介奴婢之身被扶正,册为皇后,永载史册。
后世无人知晓,那陈皇后巫蛊所用的布偶,竟是平阳亲手所赠,她声音带着诱哄,对已近疯癫的陈皇后道:“你看,这是皇祖母特地吩咐我交给你的,只要你将它放在榻下,日日以针刺之,阿彻就会回到你身边了。”
那一刻,眼中犹有不忍。她知道阿娇对刘彻用情极深,她一直都知道。可惜错就错在,她有个野心太大的母亲,为了报复刘彻,竟不惜与窦氏联手。
所以,她不得不这么做。
她要一点一点剔除窦氏的羽翼,让这大汉江山,长存永固。
四、
平阳轻啜一口茶,容色淡淡:“长于天家,自幼耳濡目染,常人根本看不见,这看似风光妖娇的深宫之中,到底埋葬了多少红颜白发,与累累枯骨。”
看不见的血战与杀戮,仍在日复一日地上演着。
巫蛊一事平息之后,窦氏虽怒极,却苦于羽翼折损,只得暂时静默蛰伏。
不久,武帝下诏,为她及汝阴侯夏侯颇赐婚。
那夜月色幽凉,她睡意全无,披衣起身。拉开房门的一刹,借着天地间铺泻的银辉,眼角竟瞥见有人静立檐下,仿佛没想到她会出来,那人蓦地一愣。
那身影太过眼熟。
“卫青?”一贯的伪装差点分崩离析,她冷了脸色,“夜闯公主府,你可知是死罪?”
月光倾落,将暧昧的身影交错着拉长,而他答非所问:“那个夏侯颇,你喜欢他?”
他几步走近,带着灼灼逼人的气势:“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
她不容他出口,倏然打断:“卫青……你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我只是想告诉你……”他只是想告诉她,总有一日,他会成为足以匹配她的人,能够与她携手一处,俯首共览河山,只要她愿意。
目光落下,是他握了她的手,那么烫,那么痛,令她差点失了抽离的力气。说不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从惊蛰到霜降,初春至隆冬,无数个星光微醺的夜里,她总会在失神的瞬间,第一个想起他。
情不知所起,却一往而深。
虽深,却终究不能。
她一分一分将手抽出,冷笑:“本宫不愿。”
他苍白面容一点一点灰败,眼中出现绝望的神色,良久,踉跄后退一步:“我明白了,不是你不愿,是我不配。你是堂堂公主之尊,而我……不过是你们刘家的一个奴才。”
心尖痛意顷刻翻涌,她转身,不让他看到她真正的表情:“你说得没错,你的确不配。”眼泪那么热,声音却那么凉。顿一顿,像是告诫自己一般,又重复,“卫青,你不配。”
曹寿的前车之鉴尚自惊心,她如何能置他于险境而不顾?前路再难,她都要继续走下去,只因她是大汉公主,这是她不容篡改的宿命。
至于卫青,她却舍不得,让他陪她一起沉沦。
脚步渐行渐远,月色戚戚,她伫立良久,掩面十指间终于渗出细碎呜咽。
新婚数日,平阳携夏侯颇入宫觐见。
言笑甚欢,忽听内侍来报:“陛下,大将军卫青求见。”
刘彻含笑:“宣。”未几,他挺拔身影缓缓走近,白袍朗朗,清俊轮廓晃得她双眼发花。待得细看,才发现他并非一人,身侧那女子举止温婉,我见犹怜:“民女赵吉儿,参见皇上,皇后娘娘,长公主。”
他视线若有似无飘来,揽着赵吉儿的姿势如此亲昵,仿佛护着绝世珍宝:“臣此来,特请皇上赐婚。”
眉心重重一跳,她敛下眼睫,听见刘彻道:“皇姐,卫青毕竟是出自你府上,赐婚一事,理应由你亲自操办。”
良久,她重新抬眼,眼中含笑:“卫将军是陛下爱将,他的婚事,本宫必当办得风光。”
五、
听说,卫将军夫妇婚后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倒成就了一段长安佳话。
次年,赵吉儿为卫青诞下长子卫伉,从此享尽天伦之乐。
听闻这些,她大都一笑置之,直到一日在宫中偶遇赵吉儿,被她鬓间一支簪花步摇所引:“卫将军待你,倒真是体贴。”
赵吉儿抚髻一笑:“公主过誉了。”
那笑容有几分刺眼,她摆了摆手:“他日有空,带小公子到府里坐坐。”
赵吉儿福身,低眉顺目的模样:“喏。”
几日后,她差人往将军府送了不少金饰玉器,赵吉儿带着孩子过府做客,她接过来抱着,修长指甲却不慎划破婴孩幼嫩的肌肤,血珠顷刻涌出,她大惊失色,不顾血污,直接以指腹抹去,倒叫赵吉儿慌了神色:“公主千金之躯,还是交给民女吧。”
包扎妥当,侍女端了铜盏来为她净手,殷红血珠在水中一浸,便化了开来。
“想是小公子今日不宜出门,你且先回去吧。”
那日夏侯颇姗姗回府,她倚着软榻,问他:“我听百珍阁的掌柜说,你订了一批首饰,都是上乘货色,怎么,是要给本宫个惊喜?”
“啊?”他面上一派怔色,半晌,吞吐道,“是,原来公主已知道了。”
她笑意凛冽:“夏侯颇,你真当本宫是傻子?”眉峰一挑,下一句话,直逼得他遽然变色,“卫伉……那个孩子,是你的?”
冷汗涔涔而下,他矢口否认:“公主在说什么?”
她一指手边的铜盏及匕首:“里面是那孩子的血,夏侯颇,你敢不敢滴血认亲?”
挣扎片刻,他自知再也掩饰不了,登时跪地,扯着她衣角哀求:“颇一时糊涂,恳请公主大人大量,饶颇一命。”
“你好大的胆子。”她捏住他的下巴,厉声,“平日你怎么在外面风流快活,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便罢了,如今却做出这等错事来……你夏侯家也算一代名门,不知有几个九族可供陛下株连?”
夏侯颇神色一惧:“我与吉儿本就两情相悦,是……”
“是什么?”她抬眼,“窦太后?”
他默不作声。
若不是那日她看到赵吉儿头上那根簪花步摇恰好为她前日所见,又抽丝剥茧查了下去,或许这一生,她都将被蒙在鼓里而不知。
“窦氏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夏侯颇觑她一眼,答:“卫青。”
“恐怕,她要的,不只是卫青的性命吧?我的颜面,陛下的颜面,刘氏江山的颜面……算盘打得太妙,可惜这天下,无论如何,也不会姓窦。”
夏侯颇还想求情,却听她声音如隆冬飞雪:“眼下我给你两条路走:一、你自我了断,这事我权当不知,孩子的事,我也会替你瞒下;二、我入宫奏明圣上,叫你整个夏侯家替你陪葬。这样九泉之下,你也不会孤单了。”
元鼎二年,夏侯颇与父妾私通,自杀国除,平阳公主再度丧夫。
原本这也没什么,她与夏侯颇之间本就是一桩政治联姻……或者说,是一桩政治阴谋,根本无关痛痒。
平阳第一次踏足将军府,尚在为夏侯颇守丧期间。
卫青不在府中,赵吉儿领着小公子向她请安,她脸上攒着莫测笑意:“这孩子,生得越发好看了。”
后院池水荡漾,池边绿柳垂拂,她望着自己水中的倒影,突兀道:“可惜,他还这么小,便没了父亲。”一旁赵吉儿的脸色刹那雪白,嗫嚅着嘴角,“将军他还好好的……为何公主……”
她未语长笑:“吉儿,你那支步摇,簪着甚好。”
赵吉儿整个人微微颤抖,平阳挪开目光,盯着湖面,不知在看什么:“你是个聪明人,这个孩子,我会替你养大。”
夕阳近晚,卫青回府,却见人人一派凝重之色,厅中停放着赵吉儿溺水而亡的尸身,平阳端坐高位,居高临下俯视他:“卫将军,我们谈谈。”
他隐隐猜出端倪,眼中盛着熊熊怒火,似要将她灼穿,忽然举剑向她刺来。然而,终究下不了手,剑尖顿在她鼻尖一寸:“为什么?”
她面无表情地回看他:“我要你娶我。”
原本她以为,将他远远推离她,才是保全他的最好方法。
可如今看来,似乎并非如此。或许,唯有将他放在咫尺可见的地方,她才能彻底安心。
流年易逝,她已失去了那么多,就容许她自私这最后一回,哪怕他会恨她一辈子。
许久,他重重后退一步,长剑铿然落地,发出惊心动魄的绝望声响。“那时我带着一颗真心去找你,说我要娶你,是你不肯,是你说,我一个奴才,配不上你。如今,你却为了这个可笑的理由,逼死了我妻子?”
颤抖的手,揭开覆面白布,他将赵吉儿已然冰冷的身体抱进怀里,失魂落魄一般喃喃:“对不起,吉儿,我来晚了。”
六、
“你为什么不告诉他?”犹豫良久,卫子夫终于问。其实就算她不回答,她也明白,是怎样的初衷,才能令一个女人,愿意将所有的误会与劫难都独自背负?
原来她这样爱他。
她一直认为经历过这么多风浪跌宕之后,她已足够强大到面对任何事,直到一纸诏书忽下,才震碎了她最后的坚强。
那是刘彻亲笔所书的御诏,寥寥几字,却定下了曹襄的死罪。
她在宫门前长跪不起,直至昏倒,刘彻都未曾出来见她一面——养不教,母之过,襄儿太猖狂,公然杀人,被人告到了武帝面前。她知道他犯下的过错罪无可恕,她唯一能做的,便是替他以身赴死。
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待她幽幽醒转,行刑时辰已过。
听闻此消息时,正在练剑的卫青掌心一滞,剑尖竟应声而断。一路赶至公主府,曹襄已被斩首,而她怎么都不肯让人合棺,玄色的裙裾在风中舞动,没有泪,神情却已然枯槁如死。
明明该恨她的,可那一刻,他凝望她的背影,竟抑制不住心底的剧烈刺痛。
似乎是为了补偿平阳,武帝刘彻为她和卫青赐了婚,奇怪的是,卫青竟没有抗旨。然而在此后无他陪伴的苍白岁月中,她都会反复想起,洞房花烛那夜,他看她的表情。
是失望,是疏离,她多希望能从他眼中看到过往那般不顾一切的爱,哪怕是刻骨铭心的恨,可是,都没有。
他眼里剩下的,只有空洞。
宛如行将就木的人,已然放逐了自我,放逐了求生的本能。
她的泪轻而易举地落下,她抱住他,那么久了,第一次放任自己,完完整整地将他抱在怀中,那样紧:“阿青,对不起。”
“不必说对不起,你没有对不起我。”他忽然笑了,笑着笑着,猛地咯出一口血,在她的嫁衣上洇出潋滟的花朵,“是我不自量力,努力了那么久,那么久……原来,在你眼里,我始终是当年那颗棋……”
那一夜,红烛独自泣泪天明,而正值新婚的大将军则抛下了妻子,在书房内连醉了三天三夜。
她想,或许一切真是命数,上天如此公平,给了她尊贵无比的身份,给了她万人之上的皇权……她似乎拥有世人所仰慕的一切,却终其一生,都得不到自己最渴望的那样东西。
爱她的人无法陪她一生,她爱的人亦不能伴她一世。
她亏欠的曹寿,她憎恨的夏侯颇,她深爱的卫青——以及,她的襄儿。他们匆匆来过,又转瞬离去,留下回忆,留下遗憾,留下她……以及无数个自欺欺人的梦境。
此后,正如史书所载,两人相守了不到十年,元封五年,卫青终因病郁郁而逝,平阳公主再未改嫁,并要求死后与卫青合葬,葬于茂陵。
不知何时,泪水已模糊了眼眶,卫子夫握住她的双手,柔声道:“在青儿心里,你一直很好,比任何人都要好。”
“真的?”她脸上一瞬绽放的光彩,仿若情窦初开的少女。
“真的。”她轻声答,“他说……如果有来生,他一定会找到你。”
七、
那夜她将鞭子搁在枕畔,睡梦沉沉。
依稀是大婚前夜,镜中卫子夫在帮她绾发,而她将声音放得极柔,如煦风过境:“我这一生,最后悔的事,便是没有早点嫁给他。如果岁月真的可以倒流,让我从头再来,我会认真告诉他,于我而言,他亦是我的整个天下。”
轻微的声响,倏然自门外响起,两人愕然回望,却见微启的门缝里,映出卫青满目惊措的脸。
卫子夫悄然退出,留下即将成婚的两人,她说:“阿青,我给你讲个故事,可好。”
絮絮地,她将所有的真相据实以告,她边说边笑,边笑边流泪:“对不起。我是大汉的公主,我有我的身不由己。”
他原本紧蹙的眉心渐渐舒展开来,在最后一个字落下之后,倾身吻住她:“该说对不起的是我,这么多年,这么多苦,竟要你一人背负。”他的声音很动听,清冽而芬芳,“从今往后,我会陪着你。一直,一直。”
在她为自己编织的梦里,他终于原谅了她,并许了她一个山长水阔的誓言。他的声音似乎就在耳侧,一遍一遍地说,我会陪着你。